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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六年五月初十,长安东郊,辙痕凌乱的官道上,一支车队缓缓驶来。悬空的烈日,肆意烘烤着大地,置身其中的随从及护卫们,无不一副难耐之状,埋头赶路,就差把舌头伸出来散热了。
居中的车驾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歪歪扭扭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轴毂之间发出阵阵夸张的刺耳的声响,给人一种随时可能散架的感觉,这辆由潼关守将罗文惠提供的马车,显然不能让人满意。
不过,对晋使谢攸来说,再怎么折腾,也比骑马要舒服。所幸的是,长安在望,遥遥数千里长途,总算有个终点了。
及至近郊,行人车马渐渐加多,散布于城周的墟市间,也有了些人气,这些景象与动静,都让躲在车驾内的谢攸,不时探出脑袋观察。
当然,谢攸眼里看到的,依旧是萧条与落败,不过,比起在关东的经历,长安周遭呈现出的气象,多少还有那么几分宁定。
四月初的时候,谢攸便奉命出使,西奔关中,代表朝廷抚慰收复长安的苟军。一路上晓行夜宿,小心翼翼,穿过混乱的中原州郡,所见所闻,尽是浑浊与昏暗,天灾人祸不断,百万黎元悉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亟待王师救援。
进入伊洛地区之后,更显残破,十室九空,村野无人,成片成片的无人区造成的死寂,让谢攸有种行走在空空地狱的感觉。
洛阳旧都,只敢远远眺望两眼,不及细看,只记住城头耷在立杆上的“魏”旗,便匆匆西归。一直进入弘农境内,方才重回人间。
弘农的破落,比之河南好不到哪儿去,一年半的功夫,被战火烧了一遍又一遍,剩下一片白地。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苟军的重新入驻,使其重回一种军事管制下的秩序。
苟威坐镇弘农,部下当然远远谈不上秋毫无犯,但对地方士民侵掠与伤害,还是有一定克制的,毕竟来自长安的训训令与诫条,也不敢公然违背。
同时,从去岁春开始,到三个月前进击关中,苟军也陆陆续续地也吸收了不少弘农士民,这批将士人数虽不多,但也是连接苟氏集团与弘农郡的一条纽带。
再加上,苟政还记得当初对山民的“耕食之诺”,命人以其名,探访山野,广布山民,邀其出山,归田劳作。为此,苟政特地在粮储拮据的情况下,派遣一批粮种、耕牛、农具,作为安置弘农山民之用。
效果未必尽如人意,毕竟弘农乱了这么久,谁也说不准到苟政这里就到此为止了,因而,即便苟政公布的告文满怀诚意,那些避祸于山野的百姓,大多犹疑不定。
最终选择出山的,也不过两千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正是当初与苟政对话的老农那批人......
诚然,弘农想要真正得到恢复,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需要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但由苟政领衔的苟氏集团,带给弘农士民的,却是一种改变的开始。
这些,自然不是走马观花般的谢攸所能看到的,随着长安的临近,这惨淡的光景,带给他的不是震撼与怜悯,而一丝莫名的自得。
胡羯侵掠下的北方,果真残破,不堪入目,相比之下,建康的繁荣富庶、名士风流,可就异常难得了。
这天下正朔,还在建康,也难怪,亿兆士民心向晋室,如苟政这种出身寒贱的土豪草莽,在有所成就后,所思所想,便是向建康献忠输诚。
等完成此番出使,回朝之后,朝廷也该重重奖赏一番才是,否则这一路的辛苦岂不白白承受了。另一方面,有躬身北行的经历,今后高谈阔论时,也当更有谈资,更具说服力,也许在北方、北伐问题上,他也能成为一个“专家”了......
谢攸毕竟属于上品士族,又岂能知悉人间疾苦,即便耳闻目睹,又如何肯低下头,真真切切地看看脚下的芸芸众生。
昏昏沉沉间,仆侍自车驾外禀,长安到了。对这辛苦旅途的耐心已经快消磨干净的谢攸,立时来了精神,掀开车帘,探头而出,然刚刚站起,一阵头晕眼昏袭来,差点没摔下车去。
好不容易缓过来,耀目的阳光,灼烧的热量,对这自然世界的体会也更加深刻了。谢攸年纪也就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长相白净,气度儒雅,看起来就不怎么接地气。
红润的气色,俨然是炎热与颠簸造成的,站在车辕上,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长安城垣,谢攸疲惫的面庞上露出一点伤怀的表情,语气中仿佛有无限感慨:“抬眼见日,更见长安......”
霸城门前,殷浩此前委派北使的从事中郎王杨之,正奉苟政的命令等候。显是等久了,王杨之有些百无聊赖的,躲在城门的阴影下纳凉。
受人提醒,方出门迎接,正听到谢攸的慨叹。若是在建康,他或许也会发声,与之附和,不就装模作样,谁不会?
快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兄台,可是让在下好等!”
谢攸打量了王杨之两眼,并不认识,面露不愉,斥道:“你是何人,敢与天使称兄道弟?”
闻言,王杨之顿时涨红了脸,愠色道:“在下王杨之!”
谁还不是个朝廷使者!谢攸这才恍然,下车来见,略作观察,见他冠冕齐整,揖手回应
道:“怠慢之处,还望见谅。中郎前者奉殷中军之命北使,久不还朝,人以为失陷于乱局,没曾想,竟在长安,这是何故?”
闻问,王杨之念及滞留苟军,被苟政当牛马役使的这段“艰苦”时光,摇了摇头,重重地叹道:“一言难尽啊!”
“兄台还请先随我入城,苟将军正于府中等候!”王杨之道。
“苟将军......”谢攸呢喃了一句,似乎在咀嚼王杨之恭敬语气中透露的特殊意味。
稍作思索,谢攸好奇问道:“想来王中郎在苟政这边居处已久,不知此人如何?”
对此,王杨之瞟了谢攸一眼,道:“能崛起于微末,并率师收复长安,自非常人?具细如何,兄台与见之后,自有体会!”
谢攸点点头,又很快皱起眉头:“我为朝廷天使,携诏而来,竟然不亲自出城迎接,看来此人,甚是骄横啊!”
王杨之自是深以为然,不过,在注意到谢攸那矜持的语气神态之后,心中却也不免暗暗做出判断,不管此人来意如何,恐怕都难完成使命了。
苟政岂是任人拿捏的主,朝廷的诏制对这等军头,又能有多少震慑力、约束力?对于这个问题,王杨之深有感触。
以至于,王杨之在心中暗暗鄙夷谢攸,朝廷怎会派这样一个棒槌北上?当然,人总是难以自知的,而王杨之不知道的是,他几个月前初至河东时的表现,比这谢攸,好不到哪儿去。
只不过,如今的王杨之,经过苟政的“折磨”与锤炼,少了许多浮躁。
二人乘马,并辔而行,穿过坊间道路,往城北的刺史府衙门而去。沿途,观察着长安城内委顿光景的同时,谢攸仍不忘向王杨之探听着苟军的情况。
比如,其麾下的军力如何,战力如何,粮械可曾充足......
对这些,王杨之回答不免敷衍,但在注意到谢攸询问时眼中闪过的异样时,他也不由心中一动。
在苟政这里,王杨之早就待腻了,早就想着要回建康,他想念江南的鱼米丰足,想念家中的歌姬美妾,想念那些吴侬软语......
每每梦回,都是在惬意无比的温柔乡里,等醒过来时,面对的却是惨淡、凄凉的现实。条件艰苦也就罢了,还要受苟政这个武夫的肆意驱使,堂堂衣冠,岂能受此折辱?
谢攸的到来,则让王杨之看到了解脱的希望,看到了另外一种解决困境的可能。这么长时间,即便王杨之再迂,也反应过来苟政强留自己的原因了,就是看重自己“朝廷正使”的身份,希望藉此招抚关西士望,安定民心。
虽然这种作用,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但苟政的“役用”方式,以及关西清贫艰苦的条件,都让王杨之难以忍受。
而谢攸,显然是可以替代自己在苟政这里作用的。论身份,谢氏也是南渡大族,论官品,司徒主簿可比他这个从事中郎要高的多。
司徒,可是大名鼎鼎的蔡谟,何充之后,受命与会稽王司马昱一同秉政的辅臣,虽然蔡谟故弄玄虚,三年不曾奉诏任事理政。
同时,王杨之当初北上,虽有诏命,本质上是受殷浩之命,而谢攸之来,则属于建康朝廷为酬苟政进取关中之功。两者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综上所述,谢攸比起王杨之,能够带给苟政更多大义上的好处。念及此,王杨之看向谢攸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欢喜,那是在看一个代罪受难的替身......
刺史府堂内,下属的几名重要僚属齐聚一堂,长史郭毅、主簿杨闿、司马苟侍等俱在,在这些心腹臣僚之外,还有曹苞、杜郁、郭将、赵琨、韦逞等关西士人。
威严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慑人之意,在杜郁等人多停留了片刻,而后强势地吩咐道:
“夏粮之议,就此确定。凡京兆、冯翊、始平三郡之民,每丁纳谷一斛,口半斛,七月之前,夏粮征收之事,要全部完成。辎重营遣吏卒,配合官府将此税粮之政,坚决、彻底推行下去!”
“诺!”郭毅等人齐拜。
不过,对于这道括粮令,每个人表情都不轻松。一则时间紧张,要在五十日内,将三郡夏粮征收完毕,对并不算熟悉郡务民情的苟氏官属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二则,如何具体落实,才是个大难题,且不提三郡士民是否会抗拒,仅辖下丁口数量,就没有一个确切的数据,连续的变乱之下,羯赵官府留下的人口籍档,基本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参考价值了。
因此,可以想见的,在具体的操作落实上,征粮不可能如苟政所言“丁一口半”那么简单。而在这方面,苟政也是有所考量的。
事实上,堂间所议,只是一个基本的征粮标准,用以宣告三郡士民,他苟政的“轻徭薄税”。至少,他不像羯赵那般,每一次征税,都要把大量士民百姓逼上绝路。
而真正有关夏粮征收的决定,在在苟政与郭毅、杨闿等人的秘密商讨中。苟政划了两条线,一条是七月之前,要在三郡征收夏谷十万斛,第二条则是征收对象仅限于各郡“旧民”,那些被苟政新组织起来的屯营百姓不在其列。
至于把麾下的关西士族叫来讨论粮税,其用意也是昭然若揭,想要完成
征粮任务,这些士族豪强们,是不可能不出血的,这是一份提前的通知,也是一份警告。
而这些豪右的应对选择呢?大抵是不敢拒绝乃至反抗的,且不说缴税纳粮,天经地义,就苟氏集团下属那么多军民要养,若把他们饿狠了,逼急了,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就像苟政所虑的,这些关西士族,从心里鄙视苟军的来历,但同样也深深地忌惮着他们的“匪性”,否则为何连曹苞者都能急于表现出对苟军的“改造”意图。
“诸君都是关西士望,人所共仰,征粮之事,还请代为宣播,广告士民,协助官府,完成夏入!此为治安之策,而匪掊敛之政,还望悉之!”
当苟政说出这么一番话时,曹苞、杜郁、郭将等人,自是恭声应承,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妥协。
可以确定的是,随着苟氏集团展开夏粮征收工作,必然会在三郡之内引发混乱,甚至动摇那才将将平稳下来的统治。
普通黔首不算,他们是纳粮的主体,换谁统治他们都得被剥削,相比之下,苟政之粮政,可谓仁道了。但那些新近臣服的士族豪强群体中,总免不了耽于私利、不识时务者,对这些,苟政从做下决议开始,就做好了应对准备,不外乎刀兵罢了......
对苟政来说,此番夏粮工作,进展与过程或许会很糙、很乱,但却是不得不为之事。除了填补日益紧张的粮食需求,为下一步平定雍秦也必须做更多军事准备,军粮就是重中之重。
然而,这些仍属次要,对苟氏集团来说,此事真正的意义在于,这是对建立属于苟政对关中统治的一次尝试与推进,税收对于一个政权的意义,再明确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