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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墨色下的蒲坂渡口,其繁忙程度,丝毫不若于白日,从仓场到渡头,从河东到河西,舟筏往来,在短暂的歇息过后,数以千计的丁壮、船夫,犹不知疲倦地将屯于东岸的各类军需物资,转运到西岸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疑是对如此场景最直观的诠释。但凡进兵,难的从来不是将士能够走到哪里,而与之相匹配的军需物资,能够输送至何处,逢山林、遇江河的时候,难度还要大增。
而作为主要承担军队后勤保障责任的辎重部队,那些辅卒、丁壮以及临时征召的民夫们,俨然是最辛苦的。除了苟侍麾下的近四千吏卒,蒲坂附近能够征发的民力大多在此,至于那些河上跑船、摆渡的,更是一个不少。
当然,在这夜下,增加的一批人,那些俘虏的周晖军下属,让他们做苦力劳动,既然是惩罚,也是有偿劳动,同时消耗其体力,以防备反复。
蒲坂东渡,一座哨楼之上,苟政凭栏而立,纵目远眺,清寒的微风刮在脸上,带来丝丝不适,但苟政却似无所觉,两眼则直勾勾地望着大河上的热闹场景,有些出神。直到柳恭被两名亲兵,“请”了上来,苟政方才回神。
“罪徒柳恭,拜见明公!”
垒土夯筑的哨楼上,见到苟政,柳恭便是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腰拱手,并且,在苟政发话之前,一直保持着姿势,不敢动弹。
见其这副卑敬的姿态,苟政心中哂笑,显然,这些士族的身段,还是柔软的,只是看他面对的对象是谁。犹记得,当初在柳氏堡中,哪怕被擒拿了,一身狼狈,柳恭此人从精神上,依旧是傲慢的,但如今,却是迥然而异的表现,这种反转的发生,前后不超过半年时间。
“免礼吧!”见柳恭端着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苟政方才挥手吩咐道,大抵是吹多了凉风的缘故,声音都略显沙哑。
“谢明公!”
夜色朦胧,哨楼上的光线虽然暗淡,但柳恭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见,包括表情。谨慎内敛的表现下,那种属于士大夫的矜持仪态依旧存在,只是明显更懂得屈伸与谦卑了。
“柳先生数月不见,变化不小,真是让人刮目相看!”看着柳恭,苟政出言调侃道。
“罪徒汗颜,让明公见笑了!”柳恭低头道。
“听苟安说,你这段时间,在蒲坂军中待得甚是习惯啊!”苟政幽幽道:“苟子平可不轻信于人,柳先生手段不凡呐!”
苟政这么说,柳恭脸色微变,再拜道:“承蒙明公宽容,建宁将军照顾,罪徒仅以潜识陋见,略报恩德罢了!”
对此,苟政笑笑,沉吟少许,幽幽道:“白日间,苟安东渡来见,说以蒲坂战事前后细情,重点提到你的进言建策之功,我是很惊讶的!
为何呢?你柳氏被我破家克堡,家财散尽,族人至今仍在安邑屯营劳作受苦,衣冠士族,沦落泥尘,颜面尽丧,想来应该对我十分怨恨才是......”
这则疑问提出,柳恭顿时肃然,甚至忍不住抬眼瞟了苟政一下,此时,他已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既敏感又关键的问题,而回答得如何,则关乎到他本人乃至柳氏家族的前途未来。
“明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柳恭这么问道,似乎想以此作为缓和,哪怕只多呼吸间的斟酌。
苟政直接表示道:“真假善恶,我分辨得出来,否则,苟政如何带领族部,一步步走到今日!”
闻言,柳恭深吸一口气,迎着苟政审视的目光,竭力以一种平稳的语调,道来:“明公鉴之!若说无怨,自是谎言,然而,比起怨恨明公及麾下将士,罪徒更加怨恨自己!”
“哦?”苟政问道:“怨你自己什么?”
柳恭道:“罪徒眼高于顶,狂妄自矜,遇英雄明主,却以草寇流贼视之,实是昏妄蠢钝,愚不可及!
羯赵主石虎崩后,石氏内讧,兵戈迭起,动乱频繁,早知天下将变,亦有闭门自守之举,观时待势而动之念。
然,罪徒为一叶障目,见识狭隘,困于门户鄙见,弃明公好意于不顾,执意与英主为难,更是错上加错。
沦落至今,究其原因,还在本身。向使当初,能稍清其目,慎思笃行,何至于今日?
个人身死道消,不足为道,然牵累家人族民,其罪难恕!因此,罪徒如今之所作所为,只是赎罪罢了......”
柳恭言罢,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情绪波动明显。苟政在思吟少许后,淡淡然地评价道:“这番反思自省,倒也还算深刻,然而,你觉得,我该相信吗?”
闻之,柳恭立刻表示道:“罪徒不敢奢望,只盼明公,能够给予改过赎罪之机会,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苟政笑了笑,突然转变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我军对关中的图谋?”
闻问,柳恭先是一愣,紧跟着眼神中闪过一抹狂喜,回道:“最初有所猜测,是从明公大屯精兵、粮械于蒲坂开始,那时关西纷扰,倘若只为渡口防御,不需如此多兵马辎重,不过有麻秋、王朗二军的威胁,却也还能解释。
然而,开春之后,麻秋、王朗率关西精锐东归,关中空虚,明公仍在加兵调粮,罪徒得幸为建宁将军参谋,也晓
得一些细情,方才知晓明公大略所在......”
此时的柳恭,恰如其名,表现得十分恭顺,基本上是有问必答,态度真诚,语气恳切。苟政微微颔首,又问:“你觉得我军此次西去,前途如何?”
“明公必胜,长安必下!”柳恭不假思索,当即应道。
见其肯定的语气,苟政眉头一跳,瞥向他,玩味地道:“兵争大事,死生之地,我尚且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你何以如此肯定?”
柳恭郑重拜道:“就冲明公这些精悍部下,以及细密筹划,周全准备,就绝非杜洪所能抵抗?”
“可是,杜洪出身京兆大族,名高望重,占据长安,夷夏附之,可是声势正旺!而秦雍州郡,如今豪杰纷起,据郡占城自立,拥众数万者,就有好几股,岂是容易讨平的?”苟政轻笑道。
见苟政语气轻松,柳恭也从容了些:“京兆杜氏虽是大姓,然杜洪此前却未彰其能。虽据长安,两月以来,既不显济民之志,也无抚军安政之策,虽僭号晋将军,得夷夏豪右响应,实则乏术得很。
杜洪能成气候,只是趁虚而入,一无良将,二无精兵,且用人昏聩不察。靠着家族名望,只是一时声势,待真正的英雄迸出于世,率强兵以讨之,长安虽大,又岂是杜洪能够久守的?”
说这话时,柳恭眼中神采不断,那眼神仿佛就在说,苟政便是那英雄。略作停顿,重新组织语言,柳恭继续道:
“至于关西豪右,响应杜洪者虽多,然真心依附者,只怕难举一二。豪杰趁势而起,更多只是寻求自保,纵有些许野心之辈,还未见可与明公相较者!
明公本为关西豪杰,今日引众西归,先得军心,又得朝廷正式册封,再获民意,比之杜洪僭称,何止强十倍。
因此,此番西进,只需击破杜洪,则长安可下,关右可定。而明公顺应天时,锐意西取,又有何人能够阻挡,岂能不成事?”
柳恭这样一番论调,如非大彻大悟,审慎思量,是绝计难以说出的。苟政在琢磨片刻,悠悠一叹,感慨着说道:“若在去年我征辟你的时候,能有这等见识,又或者,哪怕能稍收傲慢,安心闭门自守,治家安民,也不至于破堡败家!”
苟政此言,对柳恭自是大有触动,沉默少许,沉声拜道:“亡羊而补牢,为时未迟也!只是不知,明公能否见怜,给罪徒一个机会......”
偏头,打量了柳恭一会儿,苟政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也别一口一个罪徒自称了,我听着别扭!”
“多谢明公!”闻言,柳恭神情振奋,再佝身长拜。
没有再理会柳恭,苟政背着手,仰首西望,视线越过大河,直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虽不见长安,但长安不远!
————
二月二十五日,由苟政亲自率领的北路军,连同辎重部队近两万人,抵至临晋县城,正式开启对关中的军事攻略行动。
苟军以临晋为前进基地,苟政亲自坐镇,遣丁良、弓蚝、苟旦三将率军徇渭北,旌旗所过,望风披靡,渭北诸县,西至下卦、万年,北至夏阳、粟邑,悉降。
纵然没有遣使奉表来降的,也都十分克制,未敢对抗,甚至在苟军徇略而过时,有主动犒军示好的动作。
而伴随着军事行动的,是苟政的政治攻势,除了在蒲坂时安排的关西商贾之外,苟政这边,还有更为主动的举措。
首先,来自晋廷的册封制文,被苟政令人再抄写一百份,遣吏卒发往关中各郡县。其次,苟政又让王杨之替他写了一份“讨伐檄文”,一并布告关西军民。
而这两道文书,若说实际意义,未必有多大,但至少从名义上,将杜洪的政治优势,给抵消掉了。
随着苟军将士及信使的频繁动作,关中由此大震,尤其是苟军兵锋所及的长安及三辅,而苟政的名号,也第一次,真正地在关西唱响,声震三辅,郡县豪杰,无不侧目。
当然,这种震动影响,是有极大局限性的,在关西豪右们的印象中,他还远不及杜洪那般让人感到深刻,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在关西这盘棋局上,又多了一位执棋手。
而苟军这头突然崛起的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显然是冲杜洪去的。因此,并没有多少人直接选择站队,大部分人,选择观望,等待苟政与杜洪交锋的结果。
当苟军的兵锋,在渭北肆虐,耀武扬威之时,大量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长安,等待着杜洪的反应。包括苟政,丁良三将的行动,最主要的目的,在于宣示军威、扩大影响,同时刺激杜洪。
对其如何应对,苟政除了等待,更有期待。
而杜洪呢,到三日后,才收到蒲坂失守的消息,当时他只有一个反应,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河东“苟贼”,竟真的敢西来捋他虎须。
待确认这个消息属实之后,便是怒不可遏。怒分几种,愤怒于苟政不自量力,恼怒于周晖无能、有负所托,羞怒于张琚一语成谶。
然而,还没等杜洪将苟军西进的消息消化完毕,临晋失守的败报又到了,紧跟着,苟军急进,大略渭北,三辅震动......
一连串的噩耗,接踵而来,
让杜洪有些目不暇接,但是,一直到二十七日,蒲坂失守整整五日了,除了聚拢军队,加强长安戒严防御,关于如何对付苟军,杜洪依旧没有拿出一个明确的策略来。
长安,早已不具备一座王城的气象了,但其规模底蕴尚在,自去岁以来,一年的功夫,已经换了三任主人了。
戒严的长安,气氛略显压抑,但对长安城内为数不多的士民来说,却早习以为常。而城中,气压最低的地方,恐怕得属地处西南的小城了,杜洪就把他的“征北将军府”,设在其中。
光世殿,这座宫殿还是几十年前,前赵皇帝刘曜兴建的,是长安少数能够拿得出来的宫殿了。一大早,杜洪集团的文武僚佐们,齐聚于此,商讨如何对付进击的苟军。
杜洪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虽居主位,却还没敢坐到龙床上去,即便那张座席,只剩下一点象征意义了。
在场人数不少,场面很严肃,气氛很压抑,而尤以杜洪的脸色最为难看。他手里拿着一张帛书,这是在制文与檄文之外,苟政专门写给杜洪的一封信。
而信的内容,显然不那么让人舒适,看杜洪那气得发抖的双手便知了。很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杜洪狠狠地将帛书拍在案上,怒喝道:“岂有此理!那寒门贼子成王师,我等士望反倒成贼了,这岂不是黑白颠倒,天翻地覆?”
杜洪正值壮年,脾性或许不好,但形象还是很不错的,当然,是得在他不说话,尤其是不发怒的情况下。
而在场众人,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气性,都不作话,默默等待其发作完。这样的氛围,杜洪也颇为无趣,以远超平日的效率从愤怒中恢复过来,环视一圈,沉沉地道来:
“诸位,苟政贼子猖獗,渭北贼势日炽,三辅震动,人心不安,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