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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必不可少的桥梁,却不能决定事情的结果。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
“去吧。”
“是。”
三年后,丁卯年(注:第三卷的故事从承熙皇帝的时代开始讲起,丁卯年距离第二卷“第二十二章分道”的时间是五十三年前),洪荒,镇安祠,一片荒漠之中。
鲜有人能找到这里,方圆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唯一的生机。昆仑子和观临子要找的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甘愿在这里等了他们十九年的灵,是他们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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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丞州,临安城。
二三月间,细雨纷纷,薄雾蔼蔼。一名衣着简单的男子独自撑一把伞走出城门,守卫和门口摆摊的小贩瞧见他都多看了几眼。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这样方向模糊的城郊,最契合他的心境。去哪里,并不重要,只是必须记得回程的路,那是责任。
一个陌生的地点,一段属于他自己的安静时光,不是他想要的全部,只是可以得到的些许。临安城里,只有极少的人认识他,而城门外,可能一个也没有。
深居皇宫的人总是想出去到处走走,他并不喜欢这种俗套,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拥有别人求之不得的地位,说不稀罕未免太矫情,总想拥有更多未免太贪心。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不得不面对的困惑,不得不解决的难题。艰难险阻本是人生常态,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旁人很难理解的空洞,一种伴随着恐惧的伤感,不时弥漫。
他慢慢地走,努力享受只属于自己的时光,他静静地看,却总觉得融入不进周遭的景致,像往常一样。风景明明不会亲近或疏离任何人,走进这里的明明是他自己,他却又一次被孤独地留在某个地方,一切都离他远去。
种子、幼苗,花草树木和动物们都喜欢春天的雨水,充满生机,他强迫自己这样解读,却还是只觉出冰凉、湿漉漉、粘糊糊,让人不舒服。
明明不喜欢,却又不能安逸地留在房间里,只能撑一把伞,走在雨中,若有所失地寻找着什么、怀念什么,哪怕是难过。
脚下的泥土变得越来越松软,不小心陷进去鞋子会很难看,他不想使用轻功或法术,这样的一走一陷仿佛在讥讽他平日的从容,令人轻松。
沿着小路穿过树林,前方是一片空地,一座孤坟。他愣了一下,没有转身回避。
一身洁白的衣服,不是孝服,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淋着细雨,没有哭泣的动作。她的面前没有墓碑,矮矮的坟头上长着杂草,坟前没有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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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花》
蒙雨绵绵春日,独自他乡泥滞。
彳亍不消心悒郁,愁蹙无托寄。
绿野彼端孤冢寂,
静秀雅、有寒花立。
未泪明眸容万绪,或解难抒意。
(注:彳亍,音chìchù,缓步慢行或时走时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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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好感就是来自于一种心情碰上一种情境,一个念想遇到一个人。他从一侧轻轻地走近她身旁,用手中的伞为她挡雨,保持礼貌的距离,让自己留在雨里。许久,他不发一语,也没有离去。
女子转过脸看他,不怒不笑,不冷不热,只是平静地看他。墓地并不是适合说笑寒暄的地方,况且他也笑不出,也不知说什么。
少顷,“谢谢!”女子提起一旁的空篮子,转身离开。
他听了这句不亲不疏的道谢,不知所措。女子渐行渐远,没有回头。突然,他发觉雨又大了些,于是疾行至女子身边为她打伞。女子停下脚步看他,他也停下脚步却不看女子。
一会儿,女子开口道:“谢谢!我回临安城,你也是吗?”
他点头。
女子:“你和我一起打伞吧,别淋湿了。”
他靠近一点,遮住了头,右肩淋着雨,和女子走在一起。
倘若被人看见,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他却安静地走在女子身旁,就像一个孩子跟着亲人回家一般。
不知怎的,此时的雨雾变得温柔,周围模糊的景致有些梦幻,泥泞的土地软绵绵的,踩上去很舒服,被雨打湿的衣裳一点儿也不凉。还没回过神来,城门已在眼前,雨小了些,他有点慌。
女子在城门口买些蔬果,他跟着她,撑着伞,一言不发。招呼女子的小贩看见他时那种饱含猜想的眼神没让他紧张,这误会令他有一丝满足,女子没有解释也不怕误会的态度让他开始有所期待——罪无可赦的期待。
女子没再询问,也没说客气话,直接和他一起走到宅院门口,然后道:“我到了,谢谢你!”
毫不修饰的感谢和没有别的想法。在这一双清净的眼眸前,任何额外的要求都显得无耻。这是全身而退的好机会,礼貌地说声“不谢”,轻轻走开,还可以回味。
然而心中有根弦绷得越来越紧,松不下来,一种情绪已经盈满,不得不溢——但是,说什么?第一次见面,完全不了解,莫名其妙!
“……请问——临安府怎么走?”他感觉到脸颊和耳朵的热度,尽量没让视线闪躲。
女子看着他,笑了,笑得那么宽容,仿佛一位慈母正看着犯了错、忐忑不安的孩子一般。“有点远,我给你画张图吧。请进。”
女子推开院门,他愣在那儿,迈不开步子。女子进了门,回头道:“只有舍弟在家,不用拘礼。”
接下来的事,他的记忆很模糊。院子里的景物没有印象,只是门槛怎么比皇宫的还高?当时坐在什么椅子上,喝的是水还是茶?她的弟弟长什么样?对了,好像没见着,说是在书房。
唯一清晰的,是她拿来笔墨纸砚,端坐在对面,一笔一划地描绘出临安城的街道,从门口到临安府,从眼前到他心里。
现在,他拿着一张清楚明了的地图,迷失在临安城的某处。
如果到此为止,是不是比较好?任朔问过自己无数次同样的问题,然而如果也只是如果。
究竟是什么让他做了当初的决定,是动情,是贪心,是不满足于被人一手策划的人生,还是想抓住什么来填补内心深处的空虚?原因暂且不论,反正结果是结了苦果。然而……
黄土,永安城,皇宫内。
天下至尊的荣耀,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继承一族的使命,身为丈夫的责任。都不要了吗?为了什么呢?会后悔吧……
身边,是天下最不愁婚配的女人,美丽、高贵、坚强、聪慧、大权在握。而他,是太上皇为她选的夫君,因为他的身份、能力,为了她能披甲添翼,并生下优秀的继承人。
一切合情合理,没有人不满。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很了解,相处融洽。还要怎样?还要……
任朔:“陛下,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说。”
夏薰:“别这么叫我。什么事,你说吧。”
她从来没对他摆过女皇的架子,从来不曾居高临下对他发号施令,倒是他时不时用尊称叫她,玩笑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某种真实的感受。虽然她是他的妻子,虽然她与他很亲近,但她始终是大夏国的君王,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的。
这里是清宁宫,是她的寝宫,现在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单膝下跪,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他从来不曾这样,她突然有些紧张。
任朔:“陛下,请您削去任朔的爵位,把我贬为平民吧。”
任朔紧握着夏薰的手,不知道是谁在轻轻颤抖。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皇家的教育,冷静、从容,不能露怯。
夏薰默默地深吸一口气,“为了什么?”
任朔低垂着目光,看着女皇的鞋子。自由,修行,隐居,随心所欲?有没有更好的借口?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很难瞒过皇家,欺骗的后果会更严重——好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谁。
任朔:“因为明德公竟然想娶另外一个女人。”
夏薰:“……原来如此。”
女皇冷静地说完这句没有暗示结论的话,接下来是漫长的空白。任朔的身体停在原地等待判决,思绪却在交错的时空中飘移。
幼时的碎片,欢乐、剧变,别有用心的感情,“沉星”、血腥、裂肺撕心,恐惧、孤独,陌生的皇宫,努力、争气、小心翼翼。权利的交锋、复杂的关系,才华、技艺,仰慕、妒忌,混杂在一起。
无论明德公多么出色、得意,任朔是谁?
孩子的出生曾给了他很多力量,但心底始终有一个洞怎么也填不满,越想忽略就越深陷。他想在崩溃之前给自己一个了结——也或许只是撑了太久感觉太累。而一时冲动也罢,糊涂也好,认定的港湾或者驿站竟是雨中坟前的无言。
会输光所有吧!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也不一定。
夏薰:“朔。”
女皇的呼唤让他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
夏薰:“你为什么想娶她?”
任朔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抬起脸看向夏薰——这个大夏国地位最高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亲,孩子刚出生没几个月他就想要自由,另娶她人,而她居然没有震怒,只是表情严肃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夏薰接着问道:“你是——爱她,还是想娶一个不是女皇的女人?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和女皇在一起是任氏的荣幸,况且,任朔和明德公要如何分割?血统、身份不是他,性格、思想才是他?外表、才华不是他,内心、缺点才是他?被人看见的不是他,不为人知的才是他!要如何回答?
爱吗,爱什么,什么是爱?只要不是女皇就好吗,怎么可能!
任朔松开夏薰的手,露出痛苦的神情,“对不起!我不知道……”
夏薰看着他,转而道:“你认识她很久吗?”
任朔:“……我还不认识她。”
夏薰:“……那你见过她吗?”
任朔轻轻点了下头,“见过一次。”
夏薰:“……不是在梦里吧?”
任朔摇头,抬眼却见夏薰似笑非笑,纠结的脸上露出直白的困惑。
夏薰见状,直接笑了一下,“我真想见见她呢……不过你会担心吧,还是不见好了。一见钟情——竟然真的有啊……可遇不可求。”
“……”任朔懵了,不知该说什么。
夏薰:“你……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吗?”
“……嗯。”或许这样可以得到解答也说不一定。
夏薰轻轻地叹了口气,“让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好。”任朔低着头,起身往外走。夏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叫住他。
任朔在皇宬坐了一晚上(注:宬,音chéng,藏书室。皇宬即皇家图书馆),感觉昏昏沉沉的。他想不起是否后悔说了那一番话,也想不起夏薰的表情和那位女子的模样。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岁的那一天,无力地等待命运的判决。
困吗?没有。渴吗?也没有。微微跳动的灯火映照着他恍惚的脸,但在门口的两位宫女看来,他是那么深沉而不可触摸,守卫们也会不时看一眼他高大的背影,而他们触不到的他的目光时而落在文字之间的空白处,时而沿着手上皮肤的纹理踟蹰。就这样,一夜到亮。
他想起今天除了女皇,可能还要去见太上皇,得洗漱干净等待召唤。于是他合上做样子的书本,站起身。
换过一班的宫女们站了半天就等着这一刻,她们打起精神,摆好笑脸,将他带到旁边的房间,为他兑好热水,备好手巾……这些他都会做,但在这里,这是别人的差事。
他又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宫女们端来丰盛的早膳,他看了看,喝了碗汤。宫女和守卫们看在眼里,不敢言语。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正式地行礼后上前一步问道:“您不舒服吗?”
这担忧的眼神不是装的,他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因为他是他的主人,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陈钊是永亨皇帝给他的贴身侍从,比他小四岁,从十四岁起就跟着他。对了,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突然做出的决定会影响很多人的前途吧,居然现在才想到,自己还真是自私、无可救药。他轻轻摇摇头,露出悲悯之情。
陈钊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但他没有显露慌张,只恳切道:“您多少吃点儿,身体要紧!”
任朔回想起上次吃不下早膳是在夏薰临盆的时候,还真是讽刺。自己的孩子虽然生来富贵,但倘若女皇为他找了继父,又生了别的孩子,他如果遭到排挤,会不会过得很压抑?夏薰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迁怒于孩子,他会不会很可怜?
任朔夹起一个蒸饺放到嘴边,却咬不下去。不觉间,陈钊等人已经行礼退到一边。
“我能和你一起用早膳吗?”女皇穿着常服,只带了贴身侍从。
任朔回了回神,放下碗筷,起身道:“当然,请!”
旁人马上备好了席位,女皇和任朔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