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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丑年,冬(注:相对“第二十四章殊途(二)”中的时间是六年前)。
又是一年腊月,大雪初停,天地清冷,红梅飘落,暗香袭人。
水秀山庄的淑音姑娘冬日里每天要睡六个时辰(注: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六个时辰即十二个小时),但只有今日会起得特别早;平日里出门都要带上侍女和护卫,然而每年的这天她都会自己一个人出去。算起来,已经有九年了。
九年前的一个大雪天,八岁的淑音被相依为命的爷爷送到水秀山庄,老板娘见她长得灵秀,性情又安静乖巧,便收下了。
爷爷扶着淑音小小的肩膀,用慈爱的目光掩藏了太多的不舍,“淑音乖,好好活下去!”
淑音站在水秀山庄的大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爷爷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风雪中。她知道爷爷不会回来了,就像爹和娘一样。她很伤心,却没有哭出来。
理琼枝温和地说话:“你的名字不用改了,就叫淑音吧。”
第二天,有人发现一位老者死在兰桂城北辽泽之滨的林子里,好像是病死的。他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亲人在哪儿,于是水明斋的住持便出面安葬。
理琼枝得到消息后,叫来淑音,问道:“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淑音点点头。
理琼枝和淑音坐在马车上,外面的风景始终是白色的。许久,马车在林子外面停下来。淑音下了马车,跟在理琼枝身边慢慢地在雪地上行走,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脚印。
北风一阵阵地吹着,林子里的梅花被风吹落,一点点幽香的红色飘散下来,美得很无力。
淑音穿着崭新的衣服,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连耳朵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跋涉的双脚也被厚厚的棉袜和厚实的靴子保护得好好的,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死去的老者被放在一张席子上,他的脸被一块白布盖住了。人们看见水秀山庄的老板娘来到这里,感觉很奇怪,而且她还带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
理琼枝示意护卫退下,然后亲自走上前拿开死者脸上的白布——果然是淑音的爷爷。
一旁的淑音看着最为熟悉的爷爷的脸——苍白的脸色,乌紫的嘴唇,深陷的眼眶,突出的颧骨。他的衣衫褴褛,脚上只剩下一只残破的草鞋,然而神色十分安详,了无遗憾似的。
淑音知道,爷爷的心魂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就和奶奶一样。她蹲下去,脱掉手套,用温暖的小手拉起爷爷满是冻疮的冰冷的手,像爷爷教的那样做最后的道别。
理琼枝向水明斋的住持说明了详情,提议由她来安葬这孩子的爷爷。住持同意了理琼枝的请求,并为死者选好了墓地。
淑音一直跟着操办葬礼的理琼枝,一直没有哭闹,安静得令人有些担心。
后来理琼枝才知道,淑音的家乡在洪荒边上(注:洪荒,地名,在地界的北方)。她六岁那年,因为饥荒和瘟疫很多人都死去了。淑音的父母是逃荒到外地还是因为感染了瘟疫而不得已离开家,理琼枝无从知晓,但是年幼无知的孩子看到悲惨的景象,听到亲人善意的谎言并信以为真的那种经历,理琼枝非常熟悉——
“不可以哭哦,你的眼泪会灼伤他们的心魂。”
“他们去了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痛苦的地方。”
“你还不可以去哦,因为上天还没有召唤你。在你拥有身体的时候,应该珍惜并保护她,你要带着她一起快乐地生活,因为她是千百年才能得到一次的上天赐予你的身体啊。”
“很多年之后,大家会再回来。希望那时不用离开身体也不会感觉到痛苦,大家都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要好好活下去!”
原来亲人的谎言和希冀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够勇敢地活下去,得到他们自己无法享受的幸福。
淑音的爷爷被安葬在兰桂城东面的少华山脚,每年的中元节和十月朝淑音都会和理琼枝一起去扫墓。然而每当爷爷忌日的这一天,淑音并不前往坟前祭拜,而是到那一片林子里去缅怀并寻觅着她自己都无法说清的某种思念。
每年的这个时候,兰桂城都会下雪,辽泽之滨的梅花依旧盛开、飘落。年复一年相同的场景,却总是让人莫名感动。
十七岁的淑音已经能弹奏出如同这梅花一般优美高洁、暗香袭人的琴音了,然而曲中的思绪却又始终飘摇随风,难以捕捉。她的性情还像儿时一样安静乖巧,无欲无求,始终惦记的只有茫茫白雪之上的点点红迹。
这一天,她和往年一样独自来到林中。风中的气息还是那样熟悉,北雪飘零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淑音脱下手套,轻轻抚摸着身旁的树干,感叹如此弯曲灰暗的枝干也能养育出这么香美的花。
淑音在风中伫立了许久,仿佛一直思念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想不起来;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不晓得该寻找什么。她正准备离开,一如既往若有所失地离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林子里穿过。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绝对不能错过。她看见梅花落瓣处一行远去的脚印,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影。她一直顺着脚印来到辽泽边,只见一个背影伫立在湖畔,一动不动。
淑音轻轻地走过去,根本没有思考任何的可能和原因,便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郑重而缓慢地拉起背影的手——那只手很冰冷,却是实实在在的,然而并不特别粗糙,只是手掌有很厚的茧。
背影转过身,年轻英气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木然而悲伤地看着淑音。
不知何故,看到这张完全陌生的脸,淑音并不感觉十分失落。她轻轻放开少年的手,没有露出笑容,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她面向着辽泽,看着少年所注视的远方,轻声道:“你在寻找还是等待?”
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继续眺望着飞雪。淑音站在他的身边,神思安宁。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道:“我在等我自己死心。”
淑音没有立刻接过他的话,又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死心?”
这一回,少年只呆了一会儿,便回答:“因为等不到。”
淑音看着眼前的一片茫茫,“那在等到之前,一直等着不就好了。”
少年转头看着淑音平静秀丽的侧脸,半晌,然后继续看向辽泽,像是松了一口气,“嗯。”
这时少年突然想起,“你也在等人吗?”
淑音轻轻摇了摇头,“等我找到答案,才能告诉你。”
少年想了一想,“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淑音:“我是水秀山庄的淑音。”
少年:“……我叫邹冰恕。”
就这样,淑音和比她小一岁的邹少主成了朋友。邹冰恕很喜欢淑音的琴声,喜欢那种抚慰人心的平静和温柔。而淑音自己本打算在每年的腊月继续寻觅下去,却意外地在第二年的夏天得到了答案。
“请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是?”
“《觅迹》,寻觅踪迹。”
(注:见“第十二章知心(一)”,淑音和东方胤的对话。)
琴师指间的琴曲神情细腻,欲说还休,只是缓缓积累,时而曲折淤滞,时而婉转悠长。仿如寒冬之细流,断断续续,续续断断,无法停歇,却又无法顺利前行,如此匆忙,却又如此犹豫不决。留恋又无可留恋,寻找又无从寻找,没有源头,亦没有目的。
曲中的情思,仿若手捧着细沙,不敢用力,沙儿却还是细碎纷纷,随风而去;又仿若凝望着水中的明月,不敢扬起涟漪,月光却被乌云遮蔽,抱憾西去。
思华年,华年已尽,至亲旧友了无踪迹。所爱与所恨都隐没于无奈,只有那淡淡的忧伤在麻木和忍耐过后如同冰雪融化般开始流淌。
冻结的时间下沉太久,早已经物是人非,烦忧已无可烦忧,哀愁又为何哀愁?却因此,愉悦总不尽愉悦,总对着空空的双手、寂静的湖水、漆黑的夜,怅然若失。
淑音错过的时光在涩噎滞抑的琴音中缓缓倒回。淑音看到了那交错拼接的场景,从生离到死别,本不应该的寂静。雪地上远去的脚印,只剩下一只的草鞋,苍白景色中深红的残香。在那久远而漫长的空白中被刻意隐藏的情感终于表白出来,化为温热的泪水,盈满了遗憾的空虚。
“如果当时……就好了。”
人们总禁不住这么想。每每在错过或失去之后,于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场景里寻觅那一丝飘渺的踪迹。
淑音在这琴声中蓦然想起当时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完整真切。当她终于流下了当年压抑着没能滴落的泪水,让儿时孤苦的伤痛抒发殆尽,让和至亲离别的悲切释放完全之后,她柔美的笑容里少了些许落寞,多了几分开心。
从那以后,淑音的琴声越来越能安抚人心。然而在所有的曲子里,淑音最爱的仍旧是琴师的那一首《觅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