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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与流泪,到底哪一个更痛呢?抑或是干枯的双眼,睁睁地看着永劫,失去一切。
刀光闪过的霎那,记忆分外鲜红,这就是留恋吗?命运终究是无法改变……
“你就那么想死吗?”
钢刀掉落,一个英武挺拔的男人站在那里,眉宇之间充满了震慑力。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傅。
在这世上,总有些一般人找不到、去不了的地方,就像这幽兰谷一样。这里一年四季不见冬雪,总是弥漫着一股幽香,遍地的素心兰花没有鲜艳的色彩,只是单纯的素白和淡绿,香味也一样清淡却沁人心脾。
师傅云游四方,他从不过问他的事,一开始是不关心,后来变成了习惯。
还记得师傅第一次离开时对他说:“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有权力处置它,所以我不许你死在别人手上,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师傅总是用那种口吻说话,似乎从不担心他会违逆他。那种自信和超脱倒让他从心底里为他所折服。
他并不十分明白师傅为什么收留自己,其实师傅只是一个称谓,他从未向他学过什么。四年了,他连师傅的名字都不曾问过。有时他也会想,师傅知道他的事吗?认真说起来,师傅也不曾问过他的名字——
师傅:“我该叫你什么呢?”
“……”他不想说谎,可也不愿承认自己是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人。
师傅:“……我叫你‘兰’好了,我住的地方有很多哦。”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有很多师兄师姐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上也有了那股淡淡的芳香,感觉很舒心。
倘若就这样顺着时间的河流走到终点,会留下什么遗憾吗?他不知该如何给出答案。
这一天,他在一棵大树下发呆,突然下起了罕有的暴风雨。闪电如利刃般将天空割裂,他赶紧远离大树,雷声震得大地不住颤抖。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很像是幻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过去。
山洞很小,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他很满意有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他随意地坐下,任由雨水顺着发丝流过脸颊,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似乎是小时候曾像这样流下泪水。
一次好像是在十岁。那时庄园里有个非常可爱的小妹妹,只有她和他一起玩,因为只有她和他年纪相仿。有一次,他们一起去河边放风筝,突然起了阵狂风把风筝吹到河里去了,他想也没想就下河去捡,差点被水冲走,幸好无风哥哥及时把他救了上来。小妹妹吓坏了,也忘了伤心。
他觉得很惭愧,于是许诺帮她重新做一个风筝,做一只很漂亮的金鱼,她最喜欢的那种。结果他因为受凉而发烧,浑浑噩噩地睡了两天,等他终于做好风筝去找她时,却得知她已经离开了。那时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情感,由歉疚,到失落。
他带着那个风筝去了约定的地方,怔怔地坐在河岸边希望有人把它取走。等到黄昏时分,天空下起雨来,他想到或许以后都不会有人陪他玩了……这时有人在背后叫他,是无风哥哥的声音。他将风筝抛进河里,然后转身跑过去,躲到伞下才发觉,雨下到眼睛里了。
想到这里,他抱住膝盖,蜷起了身子,却不是因为贴在身上冰凉的湿衣裳。
雨越下越大,好像再也不会停了似的。如果一直被雨困在这里,死在这里,会有什么遗憾吗,会有人在意吗?早已经没有了吧。
应该怎么做——振作,寻找,实现?目的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得到了怎样,成功又如何?若是用鲜血洗刷仇恨,最后只会剩下一片惨白。把毁灭别人的幸福和生命当成自己存在的理由,失去罪恶感,只剩下躯壳,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执着于报复?他不想那么做,也或许是没有能力做,因为太弱。
但他又无法快乐地生活,就算是装模作样,他也没有骗过自己的演技。其实,他也并非没有结束这一切的勇气,那种程度的坚决根本费不了多少力气,可他怎么对得起那个春末时节被鲜血浸染的身影,怎么对得起把他从山贼的刀下带到这个世外桃源的师傅!
仔细想想,他真的想不出被师傅留在这里的理由,像风一样自由的人应该不喜欢清静被打扰。虽然师傅并不经常回来,但也说不定会厌烦。如果师傅是因一时的恻隐之心收留他,结果又不忍心叫他走,那他真的应该继续留在这里吗?
虽然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一片清新的风景,四周都充满温情。他真的有决心离开吗?离开了这里,他恐怕一生都会是个没有心的幽魂,四处飘荡。又或者,会在某处的风中遇到所谓的向往——那不可能吧。
他一思考这些问题,意念就渐渐飘离,总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反倒让这些莫名的烦恼堆积在心里,渐渐压得他难以呼吸。他感觉意识又模糊了,头好重,身体好烫,好像又发烧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却意外地醒来,发现自己似乎还活着。一缕阳光射进洞口,刚好照在他的脸上。真奇怪,人在醒着的时候会因为阳光刺眼而闭上眼睛,睡着的时候又会因为同样的光线而醒过来,世上的很多事情或许原本就相互矛盾。
虽然他的思绪飘移不定,身体也不受控制,但他想要回去,就算认不清路,相信人还是会被一种力量牵引,带他去他该去的地方。
他艰难地站起身,一只手扶着石壁移动。刚走出洞口,没有被任何东西绊到,却摔了一跤。看来生病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才一晚的光景就让人虚弱成这样。一晚?这里的土已经全干了,一点也看不出下过雨的迹象。
“我已经睡了这么久吗?”他边想边开始咳嗽,这倒让他的脑子有些清醒了。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虽然有树木的遮挡,太阳还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累,只好停下来靠着一棵树休息。
他咳嗽时习惯地用手遮住口,碰到嘴唇,发现已经干枯得渗出血来。他突然不着边际地生出一个想法——若是久旱干裂的土地会自己渗出水来多好。
应该喝点水吗?居然没有口渴的感觉。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好多美丽的光点,五彩缤纷,闪啊闪的。还有一个黑影,变得越来越大——天黑了吗……
水声?额头凉凉的,好舒服。四周弥漫着一股香味,不是野外花草的芬芳,是醁醑的醇香(注:醁醑,音lùxǔ,美酒)。
“师傅……”他睁开眼睛,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烧退了呢。喝点水吧。”漫不经心却让人安心的口吻。
师傅杯中的清水似乎能让人喝醉似的,他像一只归巢的倦鸟,沉沉地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空气中是更加浓烈的酒香。师傅倚门而坐,神色淡然地玩弄着手上的酒杯。他坐起身来,就听见师傅问道:“你知道‘饮者八德’吗?”
他不知道师傅在思考什么,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问题。还是好好回答:
“……一杯在手,逸兴横飞,或怡然自得,是独酌;
跟素心人浅斟慢酌,兴尽而止,是为浅酌;
三、五酒侣徜徉明山秀水之间,坐卧吟唱花前月下,其乐陶陶,为雅酌;
酒逢知已,互倾肝胆,意气如云,相见恨晚,酒到杯干,兴尽方休,这是豪饮;
酒能遣忧,也能添愁,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任兴而饮,不醉无归,这是狂饮;
酒量似海,千杯不醉,棋逢对手,推杯换盏,最后举坛一倾而下,这是驴饮;
事事如意,巨觥剧饮,有时愤恨忧怨,积郁阻胸,但求一醉,以解愁烦,这是痛饮;
寿庆喜宴,同坐良俦,猜拳行令,自然开怀,称雄摆阵,不醉也醉,这叫畅饮。”
“看来,你是完全好了。把桌上的粥喝了吧。”师傅转过头,淡淡笑着。
看着师傅的笑,他觉得很亲切,又很陌生。第一次喝师傅煮的粥,味道却是意外得好。他还没来得及想别的,师傅又问道:“我是哪一种呢?”
“什么?”他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师傅的意思。
师傅:“在你看来,我饮的是哪一种酒呢?”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从未见过师傅在别处时的样子,而在这里,他一直尽量不打扰他独享清静,所以……
师傅:“你会喝酒吗?”
他:“……会一点。”
师傅:“可你从来没和我一起喝过酒,是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于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却无意去喝。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很多问题:师傅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是被他找到的还是碰巧遇到的?他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难道——终于还是麻烦了。
师傅:“说起来,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想法。你还有什么亲人,或者想要回去的地方吗?”
他:“……”果然。
师傅:“我是说……”
他:“师傅,您不是说过——将来能杀我的只有您一个人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之间提起这件事。只一瞬间,他在师傅脸上看到一个异样的表情。
“你是说那件事啊,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也不会去寻死路了。”师傅的嘴角是一个优美的弧度,眼睛却很深奥,让人看不懂。
但他想他已经明白了。他一度被伤痛、悲怨、自怜的情绪蒙住了眼睛,居然没有发现,在没人能找到的世外桃源衣食无忧地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这本是个梦啊!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是,不会了。”
看到他脸上浮现的微笑,师傅淡淡地转过头去,没有看见他杯中晃起的涟漪。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师傅没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天还没亮,他悄悄地看着师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本想做一些点心,但不知师傅要多久才会回来,万一坏掉,于是作罢。
太阳升起时,他开始沿着那条最熟悉的路往下走,空气依旧是那么清新,四周依旧弥漫着兰花的幽香。他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在他这一生中,除了逃跑的时候,还是第一次跑这么快——或许,连逃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像是要飞起来似的。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去看看那个山洞。
结果他始终没能找到去山洞的路,用了一个上午在大树周围打转。他决定在还没有浪费掉所有时间之前,别再找什么山洞,赶紧把原本想做的事情做完。
夕阳落山之前,金色的光辉轻抚着他在房前新种的兰花。他深深地吸了口沁人心脾的香气,挎上一个小小的包袱,然后径直朝着他最爱的湖泊走去。
我走了,师傅会高兴吧?没有人给他做饭,没有人给他斟酒,他还习惯吗?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我不想成为负累……或者,我只是不想他对我感到厌倦而已。
深夜,平静的湖面上,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水中,那影子美极了。他在湖边祈愿,当他的肉身死去,他的灵魂会回到这里,永远守护下去。
他拿出那个小小的酒壶,对着星月湖光一饮而尽,那是师傅最爱的醽醁(注:醽醁,音línglù,美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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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
缓风和月恋水秀,良辰纤指偷。
美景下烈酒,青杯白盏,冰肌玉骨瘦。
午夜幽兰醇香厚,邀玉魄相守。
旧怨尽消却,也忘新愁,唯空琴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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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他开始沿着河流迈步向着未知走去。
沿着河流一直走,有一种顺着时光流浪的感觉,沿途一样的风景让人有一种时空转换的错觉。有时他甚至会想,这条河会不会是曾经留恋的某个场景中的一部分,会不会带他回到被他遗忘的某个地方……
好多天以来,他就一直这么走着,一点也不担心走不出去,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所以哪怕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他也不担心前方是否有路,因为一个尽头只是另一个开始而已,如果不想回头,另选一个方向走就是了。
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时间长了,便越来越有空闲去想各种各样的事,甚至去思考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人或许就是走着走着便迷失在这路上了。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虽然不够强大,却还有独自生存的能力——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太好了,完全的自然,没有任何干扰,还有好多吃的;也或许是因为恰逢好的天气,不知道如果再下一场雨有没有地方避雨,如果再淋一次雨会不会发烧,如果再发烧还会不会有人发现,如果没有人发现还会不会活下去……
据说太单纯的思考会使人变得迟钝,可他渐渐被困在记忆的表层,没有办法深入。
他抬头眺望,不经意间看见河对岸远远的有一片紫白,好像是随风摇曳的荻花——难道已经是秋天了?仔细看看,河流两岸的景色似乎有着微妙的差异……
迷幻之术!这就是别人进不来这里的原因吧。也就是说,如果想从这里出去,也只能从特定的出口离开。他这才想起,自己从来都没见过师傅是怎么出去的!
如果现在先回去,等师傅出门的时候悄悄跟着他,应该能看到出口在哪里。可是,师傅回来,看见他还在那里,他该如何自处呢?况且,就算现在往回走,也不一定回得去了。
对岸的荻花轻轻地摇着,把他的思绪拉回到很久以前——伫立于荻花丛中的一个俊逸身影,回荡在旷野上的一曲悠扬笛声。霎时闪过的情景使他决意要到河对岸去,到那荻花丛中去寻找另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