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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结束了。”
黎抬起左手,黑衣的身形虚化成半透明的流光,金色的藤蔓虚影从各个角落伸出,金光灿灿地驱散晦暗的阴翳。
廊道间蒸腾的雾气、林间竦峙的鬼影、池水上漂浮的血肉、墙壁上刮蹭的霉斑,所有象征诡异、腐朽和死亡的污迹被藤蔓轻轻拂去,留下干净而茫然的洁白。
林辰背靠着池塘冰冷的石壁,紧紧握住黑伞的伞柄,将巨大的伞面护在身前。
一缕藤蔓状的金光从高天之上垂落,所有生灵在刹那间陷入寂止,天地也为之留出片刻的静默。
离林辰一步之遥的那个全副武装的护工定在原地,伸出的手爪僵在半空,轮廓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两三下后扑灭不见。
不仅是那个护工,其他的医护人员打扮的NPC,病人模样的鬼怪,一齐触电了似的闪烁起来,又在转瞬间消失,好像有人关闭了全息投影的开关。
林辰感到大地在剧烈地震荡,先是迅速地上升,又左右颠簸着平移,在到达某一个节点后迅速沉降。
失重感令人头晕,天崩地裂的灰尘在空中飘飞,碎石和木片向四面八方溅射,久久不得沉淀。
林辰隔着灰蒙蒙的虚空,看到一具已经不成人形的穿着白大褂的尸体,除了上身保持完整外,下半身完全被流质的触手取代。
尸体的脸颊上爬满颗颗粒粒的眼珠,嘴角也列出细密的尖牙,凭借变形不太严重的五官,能勉强辨认其身份――
程平!
“程平好像变成了怪物……不过他已经死了,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林辰冷静地向齐斯汇报。
他向前迈了一步,迈出的那只脚在下一秒就被推回到原位,好像他从始至终不曾移动。
医院正在收缩,原本算得上空阔的平地缩小到只容三四人贴边站立,本就挤挤挨挨的林木如墙壁般压来,在池塘的外圈构成一个半环状的围栏。
林辰被夹在围栏和池塘之间,无法挪动脚步。
他吃力地转过头,看到池中央的石台上散落着一堆辨不出原貌的碎石,看起来是某个完整的雕像的一部分。
碎石上斜插着一柄权杖模样的道具,在注视两秒后浮现出大量难辨意义的文字,不是因为知识不足,而是因为那些文字本身就是错的,原有的笔画被打乱后重组,再也无法被识读。
林辰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却难以理解其由来,他好像穿着隔水的雨衣浸泡在情绪的海洋里,只能旁观,而无法介入。
不知过了多久,布满整个空间的金色藤蔓碎成光的斑点,像雪花一样落地后消融。
震荡平息了,林辰回头看去,大开的医院大门就在背后,镶嵌在林木围成的栅栏的缺口处。
门后不再是漆黑的楼梯,而是一条明亮而狭长的医院走廊,从近到远分布着停尸间、厨房、手术室、档案室、办公室、值班室和404号病房。
而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
是齐斯!
……
蓝青蛙医院中,齐斯靠在墙壁上,无力地瘫坐着。
如烟似雾的稀薄血色从伤口中渗出,均匀地将白衬衫染成一色的血红。布料的褶皱相互黏连,像是刀割后外翻的皮肉。
齐斯在铁门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两把纯黑的手术刀分别钉住他的左肩和右掌,皱巴巴、惨兮兮的,看着就命不久矣。
他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执意抬起左手,去拔钉在右掌上的刀,应该是可以成功的。
但没有必要,左右没事干,就这么坐着也挺好的。
疼痛的感觉却像是隔了一层薄纱,轻而渺远。
齐斯很容易就忽视了细微的不适,开始思考傀儡师告诉他的信息。
首先是身份牌的作用。
傀儡师声称那是进入最终副本的入场券,也是蕴含神明权柄的历史碎片。
前者无从验证,而后者,也是齐斯一直以来的猜测。
傀儡师还说,最终副本并不像大多数玩家以为的那样是某个单独的副本,而更类似于一个让所有玩家同台竞技的世界,和落日之墟正中央那座封闭的黑塔有关。
同样没办法查证。
齐斯更在意的是傀儡师提到的“合作”,条款太假大空了,无非是不刻意侵害彼此的利益,在副本中优先和昔拉达成同盟,以后可以多和昔拉成员组队进副本之类的套话。
这种程度的“合作”,绝对不会是傀儡师的真正目的。
“他明明掌控有足够多的傀儡,可以轻易地在各个副本中占据人数优势,却还是要寻找合作者;明明可以轻易地杀死所有威胁,却还是留下了不少有潜力的玩家……是和最终副本有关吗?”
齐斯吃力地扭动了一下左臂,将左手伸进裤袋,摸出两个组队指环。
血色的指环制式古朴,赫然是他从黄小菲和卢子陌手指上扒下来的那两枚,来源称得上干净。
“最终副本,该不会还要组队参加吧?”
空间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地板在沉降了几米后向上飞窜。
震散的尘埃和石子在空间中乱飞,有几个颗粒钻进了齐斯的鼻腔,激起阵阵咳嗽。
脑海底部,程安的声音兴奋地响起:“院长死了,程平死了……青蛙医院以后就是我的了……”
齐斯早就知道程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冠冕堂皇地和玩家交易,不过是想利用玩家除掉院长罢了。
纵然如此,他还是饶有兴趣地问:“你和诡异游戏的交易中,有说程平死后,绿青蛙医院归你吗?”
程安愣住了。
两秒后,他色厉内荏道:“青蛙医院里,除了青蛙就只有我了,等你把身体还给我,程平留下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齐斯勾起唇角,意识空间中,他的灵体弯腰捧腹,哈哈大笑。
“程安同志,你什么时候见过鬼怪夺了舍,还把身体物归原主的剧情?”
顶着程安戒备的眼神,一身红衣的青年手指微动,血色的灵摆从门外飞回,缠住青年的手腕,锋利的摆锤重重扎下,吸吮汩汩的鲜血。
【效果一:见血后,被伤到的存在将随机获得失忆、幻觉、高烧等状态中的一种】
随机到的效果是幻觉。
已经是鬼怪的齐斯看着眼前浮现的母亲的幻影,笑意恬淡:“如果你想,我还可以多扎几次,总能随机到失忆这种比较严重的效果的。”
“反正这是你的身体,我不心疼。”
目之所及的边界在逼近,短短几秒间,平层底部的大门便到了眼前。
洞开的门外不再是人影幢幢的迷雾,而是一个林木掩映的池塘,中央的雕像已然碎裂,海神权杖斜插在碎石中,安静而肃穆。
齐斯看到了站在池塘边的林辰,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虚弱得像个快入土的病号。
他通过意识连接命令道:“林辰,石台上的那把权杖是我的道具,你能帮我拿过来吗?”
齐斯浑身是血,看着动一下都艰难,让人帮忙跑腿无可厚非。
林辰不疑有他,转身跨入池塘,拔出插入石台的海神权杖,竖在身边。
碎石间似乎还藏了两张卡牌,林辰顺手摸了出来。
第一张牌黑白相间。
卡面上,身披白袍、头戴白色头巾的人影握着白色的权杖,在前头悠闲随性地引路,身后跟着黑色幽影组成的队伍。
【身份牌:亡灵牧者】
【效果:您将可以控制副本中任意一个亡灵或鬼怪】
第二张牌以黑色为主。
黑袍人影手捧乌鸦面具,庄严而死寂地伫立,身后飘荡着密密麻麻的黑色人脸,似哭泣,似惊恐。
【身份牌:鸟嘴医生】
【效果:正位时,您可令副本中的一个死者复生;逆位时,您将成为死者,永坠深渊】
如果说第一张身份牌给人宁静安详的感觉,那么第二张身份牌,则充斥着不详。
林辰的耳边回荡着女老师的话语:“‘门’已经开了,‘塔’的开启不会太远,如果有‘牌’,还是从头形成新的势力为好。”
――这就是她所说的“牌”么?
“林辰,过来。”齐斯望着呆立在原地的林辰,不冷不热地催促。
林辰堪堪回神,连忙快走几步,到达齐斯身边。
浓郁的血腥味灌入鼻腔,他看清了钉在齐斯身上的手术刀,登时被激起疼痛的共情。
他向前探了探手,却到底没敢去拔手术刀,只是将海神权杖放到齐斯手边。
看着血肉模糊的齐斯,纵然知道离开副本就会恢复原状,他的声音还是不觉带上了鼻音:“齐哥,你再撑一会儿,现在系统提示不知道为什么卡住了,等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齐斯之前差点被海神权杖里的海神残魂夺舍,因此才“好心”地将其借给程平。
这样一来,海神有了身躯,程平有了神格,他获得了一个安全的海神权杖,三赢。
林辰安安稳稳地将海神权杖拿了回来,程平则死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触手怪物,虽然不知海神的去向,但足以说明他的计划成功了。
【名称:海神权杖】
【类型:道具】
【效果:使你拥有扮演神的能力。】
在吸收了青蛙医院的全部罪恶后,海神权杖的效果发生了变化。
齐斯注视着权杖头部黑色的浪涛花纹,脑海中自动生成背后的意义。
他由此获知,以后建立锚点不再需要特定的诡异道具,只需要让权杖充分吸收某个区域的罪恶,就可以和该区域建立联系。
比如现在,他就通过权杖在青蛙医院建立了一个锚点,初步掌控了这里。
齐斯没有立刻将海神权杖收回道具栏,而是微微侧头看向林辰右手握着的那两张身份牌。
林辰会意,蹲下身,将身份牌放到齐斯的左手上。
血污在即将触到卡牌时自动逆转方向,未曾侵染卡面分毫。
齐斯将身份牌的效果看过一遍,轻声道:“身份牌是蕴含神明权柄的历史碎片,每个玩家只可选择一张绑定,解绑十分麻烦。”
“亡灵牧者这张牌侧重于武力,既然能控制亡灵,自保能力也不会太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新人榜上排第85名,加上这张牌的效果,说不定可以冲到前五十。”
“鸟嘴医生的正面效果很强,但负面效果足够致命,不到最后时刻无法用到。你若拥有能令死者复生的力量,必将成为大公会争夺的对象,届时命运不由自主,很可能会被逼迫着冒险……”
齐斯停顿片刻,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如果你绑定亡灵牧者这张牌,我要是还能离开这个副本,以后你再遇到我,就有机会控制我了,刚好可以抵消我和你签的灵魂契约。”
林辰懵懵懂懂地听齐斯分析,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中沉沉的死气。
他急忙安慰:“齐哥,你不要乱说,这都完成主线任务了,就是卡住了……你一定能活着离开这个副本的……”
“没机会了。”齐斯轻轻摇头,“你摸摸我的心脏,看看它还在跳吗?”
林辰悚然一惊,抬手覆上齐斯的心口――那里一片死寂,没有分毫搏动。
他抽回手,指尖触到齐斯的手臂,太冷了,冷得像冰,被触碰过的位置在几息间泛起青黑色的灼痕。
“齐……齐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斯自嘲地笑道:“是我的技能。我算错了次数,多用了一次,受到了反噬,被异化成鬼怪了。”
技能?灵魂契约?
齐斯这么缜密的人,怎么会算错?
脑中有电光一闪而过,林辰的眼前浮现出他被傀儡师控制后,向齐斯寻求帮助,齐斯和他签订契约时的种种。
‘那么这次,你愿意赌命吗?’
当时,齐斯说这句话的语气无奈而悲悯。
他原以为这只是在问他,而今看来,这句话何尝不是齐斯在问自己?
齐斯不可能犯算错次数的低级错误,除非情况紧急而突然,不得不在次数用尽的情况下强行发动技能。
答案呼之欲出。
是因为他,齐斯是为了帮他摆脱傀儡师的控制,才强行发动灵魂契约技能,以至于遭到反噬……
林辰张了张嘴,想为自己的不警醒道歉,想说他不值得,想说他如果摆脱不了控制,可以去死,用不着为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觉得愧疚,我不是什么好人,害死过不少无辜者。现在无非是玩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和我这样死不足惜的人渣相比,明显是你活下来更有价值。”
齐斯叹了口气:“你把海神权杖带走吧,它和神明层次的秘辛有关,未来也许可以为你通关最终副本提供帮助。
“我在现实中没什么亲人,恐怕要等到腐烂在屋里,才能被人发现……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不可以去江城近江小区为我收个尸?”
齐斯的话音气若游丝,完全是交代后事的态度。
林辰愣愣地蹲在他身边,胡乱地用衣襟去擦他身上的血污。
手背在不经意间蹭到一张身份牌,灵感触发的幻影中,黑袍的医生缓缓将乌鸦面具戴到脸上,背后的亡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活人的肌肤。
林辰握住身份牌,眼睛一亮:“齐哥,只要我绑定【鸟嘴医生】这张牌,抽出正位,就可以让你复生了!”
齐斯垂下眼,道:“抽出逆位,你会死的。从死一个变成死两个,很亏。”
林辰好像没听见一样,将手中的【鸟嘴医生】牌按到心口。
巨大的黑色卡牌虚影在他背后若隐若现,散落成菱形的黑色碎片后没入他的身躯。
两张倒扣的卡牌悬浮在林辰和齐斯中间。
林辰信手翻开其中一张――
【正位】。
林辰的脸上有了笑容:“齐哥,我的运气一向很不错的。”
温暖的白光抚摸过齐斯的身躯,却没有分毫的热量残留下来。
鬼怪并不一定是死者,异化成鬼怪的过程似乎也不可逆。
齐斯早有预料,不着痕迹地控制着藏在袖子里的咒诅灵摆扎了自己的胳膊好几下,直到随机出高烧的效果,让脸色变得红润了些许。
“谢谢你,林辰。”
他看着林辰,笑得真挚,好像真的刚被救回一条命那样。
成为鬼怪并不打紧,《双喜镇》和《辩证游戏》两个副本已经证明了,异化为鬼怪的玩家也可以离开副本。
齐斯方才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利用情势逼迫林辰绑定【鸟嘴医生】牌,放弃【亡灵牧者】牌罢了。
死而复生的能力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哪怕风险很大,反正承受代价的不是他。
同时,他一点儿也不想让能够无条件控制他的能力存在于世,【亡灵牧者】牌必须封存。
如果不是【灵魂契约】技能被封禁了,齐斯会毫不犹豫地控制林辰直接绑定【鸟嘴医生】,远不用费这么多周章,诱导他主动做出选择。
不过,现在的发展也有好处,林辰看上去发自内心地信服他,以后不必劳心劳力地时时用契约管控,也不用担心在技能被封时横生枝节。
林辰不知齐斯的想法,担忧地打量着钉在青年伤口处的手术刀:“齐……齐哥,需不需要把它拔出来?”
齐斯心知自己还是鬼怪的状态,再被林辰碰一下就露馅了,当下面不改色地拒绝:“没必要,反正快结束了,不是么?”
他将手中的一个红色指环往林辰的方向推了推,笑着问:“以后的副本,有兴趣组个队吗?”
林辰捡起指环,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嗯!有兴趣!我愿意!”
与此同时,系统界面终于从卡顿中恢复,银白色的文字如期刷新。
【恭喜玩家通关团队副本《青蛙医院》】
【人间苦,一曰生,二曰死。生也哭,死也哭,生时死,同哀哭。】
老电影画质的黑白底上,一个个大着肚子却瘦骨嶙峋的孕妇排成队列,双目无神地前行。
一个个骷髅似的婴儿从她们身上掉下,跟在她们身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长成同样瘦骨嶙峋的女人。
她们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诞下空洞的婴儿,周而复始。
道路两旁逐渐堆起了白骨,那些白骨堆化作金山银山,又快速地低矮了下去。
旁边的建筑从茅草屋变成了宫室,又变成洋房和高楼。
孕妇的队列却始终麻木而缓慢地走着,无穷无尽……
【母恨子,子噬母,年复年,代复代,无断绝。苦苦苦,恨恨恨,却向谁?】
【《青蛙医院》TrueEnd-“苦难轮回”已收录】
【三分钟后自动传送出副本】
铁门外,一个白衣染血、拖着脐带的长发女人从林间走出,轻手轻脚地走到程平的尸体边,生怕吵醒他似的缓缓在侧旁蹲下。
女人轻柔地抱住程平长满眼珠和尖牙的头颅,附下身轻轻地亲吻丑陋的尸体,眷恋而孺慕。
程小宇也出现了,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片刻后,抬起头对齐斯怒目而视:“坏人!你是坏人!”
“是啊,我是坏人。”齐斯眉眼弯弯地笑了,左手握住海神权杖的下柄,微微前倾。
金色的雨从天而降,如同流星熔岩般砸到程小宇一家三口的身上,燃起熊熊大火。
程小宇和女人痛苦地惨叫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破布般飘摇,在火光中扭动、蜷曲、矮化,不过短短半分钟,便化作两堆小山丘状的灰烬。
齐斯兴味盎然地观看两只鬼怪的惨状,右手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面上敲击着节奏。
余光瞥见呆愣在原地的林辰,他的笑容中罕见地多了几分悲悯的意味。
“谁叫好人不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