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1002年,第189个地球日。天空城长轴扭曲度9°3.7′,最低点距离阿喀琉斯地表2100米。 距离“祈福夜”过去了40多天,天空城开始往下掉东西了。 就像一枚扭曲变形的戒指,当它的环面像DNA双螺旋一样外翻的时候,原本把人和其他物质拉在环面上的离心力,就会反而把这些甩飞出去。 从贫民窟居民的视角来看,现在天上可以掉食物、掉人,甚至掉房子,只要你敢想,什么都能掉。 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很难想象得到,过去异想天开的愿望,变成现实之后竟然这么地狱笑话。 且不说这些掉下来的东西全都是重磅炸弹,就算运气好,没有砸到头上,出门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摔成肉泥这种事,即使贫民窟居民情绪可以说非常稳定,也几乎被这种荒诞的残酷击穿。 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生活在地狱的时候,生活告诉你它还能再地狱一点。 而在末日前夜的荒诞中,马尔库斯脱离危险期,可以与公众见面的消息几乎是唯一的亮色。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治疗大面积烧伤,显然有帝国最值得自傲的生物科技的功劳,但也不能不让人怀疑,为了让他能尽快出来表态和安抚民众,这里面有多少药物和激素滥用、多少“科技与狠活”? 全身植皮手术后,还需要漫长的恢复期,但为了与公众“见面”,首先精雕细琢的当然是脸。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当马尔库斯全身还裹得仿佛木乃伊时,脸上却几乎看不出烧伤的痕迹了。 如果周晓辰来了,必须得评价一句“专业复原,值得信赖”。 想到这个,马尔库斯居然笑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地狱笑话的魅力。 尼古拉却笑不出来——饶是他在帝国这个化粪池里浮沉半生、云淡风轻的功力,最近也已经到了破防的边缘。 “我后悔了,”尼古拉:“五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后悔。当年我应该跟卓娅去联盟——再把你带上。” “那么我现在应该儿侄满堂,人生圆满。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妻离子散,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马尔库斯嘴角抽了抽:“叔父,我还没死。” “你还知道自己没死?”尼古拉“蹭”地站起来,挥舞着手杖,终于像个暴躁老头了:“那是老头子我反应快!” “我但凡手慢一点,你连骨灰都烧没了!” 人的骨头很难烧的……但马尔库斯没敢顶嘴:“那您当年为什么不肯走?” 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坐下来:“年轻的时候,不服气。” “有人说,帝国是一个建立在逃亡之上的国家,‘诺亚方舟’就是帝国的原罪。所以它注定腐烂,注定没落,注定毁灭。” “但我不认为建造方舟有错。”尼古拉:“如果人类的星际大移民失败了,那么方舟就是人类唯一的火种。” “没错,当初登上方舟的人是通过不正义的手段。”尼古拉:“但人类什么时候是一个正义的种族了?” “我们的祖先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灭绝丹尼索瓦人和尼安德特人正义吗?” “数千年,多少文明,多少城邦,多少战争,多少屠杀。哪一个民族是正义的?” “在我这里,正义只能排在生存之后。” “而事实仿佛证明,选择帝国的人,会失去一切。而背弃它的人,会得到一切。” 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也走吧。” 马尔库斯想调侃:那您呢? 但他从尼古拉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孤独,这让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是你为之浮沉一生的国家——即使所有选择它的人都变得不幸,而背弃它的人才能得到幸福,也还是执拗地不肯离弃的国家。 这个执拗的老头,正如他自己说的,失去了一切——但仍然不打算离开。 马尔库斯把眼泪憋回去——没办法,他这张精贵的刚刚复原的脸经不起眼泪的腐蚀:“我也不——” “你必须走!”尼古拉又跳起来,挥舞起手杖,作势要敲他的头——当然,只能作势:“现在他们都希望你离开——只要你也逃离了,英雄的金身才能被打破,他们才能顺理成章地跟在后面逃走。” “趁这个机会,快走。”他重复:“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马尔库斯没有再反驳。 因为这确实是个机会——很好的机会。 当马尔库斯提出,要开自己的星舰“哈迪斯”离开,并且希望在星舰上与民众“见面”时,很容易就得到了批准。 没有什么比英雄的逃离更能证明逃离的正当性了——而民众还无法谴责他,因为他确实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 在当局的大肆宣传下,几乎每个阿喀琉斯人都聚集到了光幕前,等待马尔库斯露面。 他从小光环笼罩,但打了这么多比赛,都没有今天受到的关注高。 视频接通,当民众看到背景是星舰驾驶舱时,都沉默了。 但正如当局预料的,指责他的人很少——他确实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为了让自己的精气神好一点,马尔库斯还申请注射了止痛针和肾上腺素,当然,立刻得到了批准。航空服盖住了他全身木乃伊一样的绷带,剧烈的疼痛褪去,他有一种感觉,仿佛随时可以回到战场——事实上,这就是他的战场。 “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我是马尔库斯。我没有使用全名,因为从今天起,我放弃自己的家族姓氏。也即,我今天的行为仅代表我个人,与格拉古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