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我等你。◎

阿梧在书房中练字。

所谓练字养心, 要求气定、神凝。

然而这会,他明显心神不宁。

起初,是因为那个妇人的入内。

两个月了, 每日她都只是在外面候着, 不曾进来过。

安嬷嬷说,祖母原是省了她晨昏定省。

她这样每日站着,且不说让祖母落人话柄,头一处便是让主上心疼,还让小郎君觉得祖母狠心。其实呢, 祖母缘何晾她,实乃一时还接纳不了她罢了。

她便是连这么点转圜的空隙都不肯给老夫人。

“原在更早的时候,老夫人便免了请安,那会她是当真一回没来过。眼下便来了,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目送两人离去,陪着祖母几十年的嬷嬷再一次忍不住直言。

为什么?

为了做样子给他看。

为了证明她的爱子情意。

阿梧看了眼手中的兔毫, 案上的宣纸,皆是她方才送来的文房至宝。

只是这会不慎写错一笔, 遂揉了纸张扔在炭盆中。

“可是嬷嬷,你不是说她一回来, 定会拼命把我抢回身边,如何今日却把前头备下的东西都送来了?”阿梧移过目光, 看向那些将衣物搬向自己寝殿的侍者。

两月里寥寥数回见面。

阿梧脑海中现出妇人样子。

不是护在他身前挡下他阿翁的呵斥, 便是安静坐在一处研读帮他推拿的医术, 再有便是她每日立在这庭院之中请安的模样。

清晨日光渡了她一身,她站在依依垂柳旁, 平和如斯。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偶尔临窗望过去, 她却只是盈盈无声站着, 偶与他目光接上,便扬起浅笑,然笑意未开却将目光收了,仿若告诉他要专注,不可分心。

浅淡的印记在他脑海中浮现,与“拼命”“抢夺”这样的字眼,并不搭边。

“这样简单的道理,小郎君如何不懂呢?”安嬷嬷压声道,“以退为进啊。当年主上……”

当年事,他听得太多。

祖母并不愿意多言,都是在她垂泪之际,他缠着逼问她才道出几分,而大半都是安嬷嬷讲述的。虽每回也只三两句,但他记得深切,数回下来便也知晓了大概的原委。

当年主上便是这般着了道。

这是安嬷嬷未尽的话。

阿梧饱蘸汁水的笔滴下浓厚的一方墨,晕染在案前纸张上,层层渗透。

于是,他连笔带纸一块扔了。

道是将他原本的笔墨送上来。

谢琼琚送贺兰敏回来时,书房的侍者正捧着这些废弃的东西出来。经过二人处,避在一旁行礼问安。

贺兰敏瞥过,略停了停,“看来阿梧不仅不喜欢你的东西,还厌恶的很。”

谢琼琚不置可否,只吩咐道,“既然小郎君不喜,还是送回我院子里去。”

两个抬盆的侍者面面相觑,连贺兰敏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抬步往里走去,“这种向阿郎告状的招数,离间他们父子,你也稍低劣了些。”

“阿母误会了,妾不做离间情意的事。”

谢琼琚将贺兰敏送到屋内,行礼告退。

她没有转去书房看孩子。

阿梧有些莫名的失落。

是了,大抵是准备了一袭推拒和嘲讽她的话,这会没有机会出口。

贺兰敏亦看着人影离开的方向,怅恨又咬牙。

安嬷嬷捧了茶盏奉上,“主子莫忧,小郎君厌足了谢氏,始终在我们这处的。”

贺兰敏垂眸饮了口,没有多言,只让她准备笔墨,传信给了留守青州的贺兰敦的妾室宁氏。

宁氏是贺兰敏的陪嫁,贺兰敦发妻王氏过世后,便是她一直侍奉左右。

这日宁氏接到信,正好赶上贺兰敦回府,避之不及只得由他看去。

贺兰敦阅信毕,一时并没有动作。

宁氏道了声,“这不是大人一人之事,还是与宗族商量的好。再不济,总要与三叔商量商量。”

“这不是荒唐吗?哪怕是自小家养在我们处的阿梧,如今双亲归来,他的亲事也未必能由我们做主。何论他前头的那个阿姊,二妹眼下也是愈发偏执了,昏招频出!”

贺兰敦说着话,欲提笔写回信拒绝,只道这些月里需忙碌西征之事,让她安分些。

宁氏按住他,“郎君乃一族之主,还是商量着来。再者这姑表之间结亲是常有的事,夫人不过是说挑些孩子备下罢了。”

贺兰敦到底绵软,召来贺兰敕商议。

贺兰敕道,“亲上加亲的事,长兄何故回绝!左右我们自不插手这事,且由他们妇人去主持。何况此翻西征后,家眷门原是要归拢一处的,孩子们一道聚聚,玩乐,养养情意总没什么。”

话这般说了,贺兰敕便将这事交由萧桐处理。

这厢贺兰敏接到回信,虽是回她一切准备着,但贺兰敦还是劝导了她两句。

“夫人就该直接去信给三夫人,如此不必经过大爷,也就免了他这番唠叨。”安嬷嬷给她捶腿,陪她说着话。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糊涂了,还防着阿芷处那个探子夫婿。”贺兰敏押了口茶,回想早年那点事。

萧桐对贺兰泽下药未成,反而被他顺水推舟将贺兰芷嫁给了公孙缨的一个侍卫。后来回神过来,这分明就是早早将暗子插入了贺兰氏处。

故而拣着当年贺兰泽出走,幽州内部又斗得激烈公孙缨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桐设计阿七,使之二人和离,结束了这段为时一年多的婚姻。

前岁时候,贺兰芷择中了贺兰敕手下一寒门出身的校尉。贺兰敕夫妇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贺兰芷闹腾,那校尉亦骁勇情深。贺兰敕查他家室履历倒是简单清白,如此准了。这两年带在身边用心栽培着。

偏贺兰敏每每想到阿七那桩子事,总是背脊生凉。

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

她的儿子,显然深谙权谋之道,未辜负多年教养,只是竟这般早早防备起了她的母族。心思在这尚上头一转,她便总觉得那探子还在。

谢氏处,如今又这般无德不容人……

贺兰敏便也愈发觉得还是贺兰敕思虑得对,阿梧且得握在自个手中。

只是到底是生身父母,她也无法握得太过。

譬如贺兰泽虽一如既往每日过来陪伴孩子,与她闲话家常,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带阿梧前往主楼,见他的生母和手足。

阿梧从开始应付着去,如今又三月过去,竟是开始有些盼望着过去。

贺兰敏不免隐隐觉得忧患。

便似眼下时刻,今日贺兰泽接了紧急军情,平旦时分就赶去了议事堂。谢琼琚过来请安时将话带给阿梧,只让他如常听老师教学,道是晚间他阿翁过来陪他用膳。

阿梧沉默着点了点头。

本来今日约好同她阿姊一道对弈的。

谢琼琚便多说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去议事堂听学,你阿姊也去了。若是听的乏味,便在偏阁对弈休憩,也是一样的。”

“议事堂在论军情,你放着两个孩子在那处,白的扰阿郎。”贺兰敏观过孩子神色,不由出口阻拦。

谢琼琚蹙了下眉,“阿母这话从何说起,除非孩子闹腾,才算扰了郎君。阿梧这般安静性子,怎会是叨扰!皑皑更是不止一回随郎君前往了。”

“这便更荒谬了,好好的一个小女郎,你竟这般让她露于人前。该学的女红不捡起来,做这等抛头露面的事。”贺兰敏扫过阿梧,缓了缓道,“我们这处又不是当年的幽州城,公孙斐无子,方百倍栽培独女公孙缨,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教的文韬武略,养出了百年未有的两州巾帼刺史!”

一番猝不及防的话,又辛又辣。

谢琼琚愣了一瞬。

阿梧即便没有都听懂,但“无子”二字,足矣让他将话反复回味。于是面上原本的期待色一下褪尽,只漠然道,“我不去。”

不去议事堂。

但前头原还应了,同意谢琼琚尝试着给他推拿。

这三个月里,起初随贺兰泽去住殿,完全是应付式的。或者说更像因为贺兰泽来这处看望他和祖母后的礼尚往来。

故而,等那处用膳毕,或者和贺兰泽手谈两局,用过谢琼琚送来得一盏补汤,两碟点心,他便任务完成似的回来了。

后来是皑皑不再缠着贺兰泽,把时辰都让给了他。如此一屋四人,父子,母女分成两处对弈,竟是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

有那样一回,还是安嬷嬷过来接他,他方意识到已经错过同祖母说话的时辰。

一时间,心中愧疚之余,回首看门口送他的至亲,竟生出小小的不舍。

而到这月里,阿梧开始和皑皑一起读书,学艺,不自觉中偶尔便也同谢琼琚说上两句话。

便是这小腿推拿,谢琼琚原摊开医书同他解释了两回。

又道八月里薛大夫随军西征,不在此处了,她若这会掌握得当也可安心许多;若是有所差错,薛大夫还可以即刻指正。

谢琼琚自然也记得这事。

虽观孩子面色,知晓他已经在意前头的话,然还是尝试道,“不去也成,那阿母给你推拿如何?”

阿姊说,“不就是腿瘸了吗?我以前还瞎过眼,还不是阿母想法子给我治好的。你该相信阿母,试一试!”

阿翁说,“以往你是年岁小,又有旁的疾患,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来。你祖母年岁高,闻这处施来疼痛便狠不下心。但是总不能再这样误下去!”

面前的妇人说,“等你能站起来,让你阿翁教你骑马射箭,然后我们一块去打猎。”

话语在耳畔萦绕,阿梧只对着贺兰敏道,“祖母去歇着,不必陪着阿梧。稍后阿梧再来陪您。”

转而方冲向谢琼琚道,“那就试试!”

谢琼琚几欲喜极而泣,却也知晓他顾及贺兰敏,遂道,“阿母带你回主殿,莫扰了祖母清净,等结束后再给你送回来。”

“大热的天,折腾来去作甚,且在这边便是。”贺兰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拍着他手背道,“祖母再舍不得,但总也盼着阿梧早日站起来的。祖母陪着你!”

说着示意侍者上来推过轮椅,送阿梧入内。

谢琼琚看着转去内寝的祖孙俩,一时未再多言,只让竹青回去把医书拿来,顺道请薛灵枢过来指点。

“我来吧。”许是得了孩子的允诺,谢琼琚格外激动,待入得内寝,见侍者正在将孩子挪去榻上,遂止住了他们。

皑皑这般大的时候,谢琼琚常抱她。

抱她逃过东郡青楼牙子的追补,抱她在大雨倾盆的深夜四处求医,奔跑的途中不会感到累和跑不动,只有在停下后容得一刻喘息后,才感觉牙根的酸软和从脏腑冲涌上来的一阵阵血腥气……

当是有过那样艰难的经验,如今在这平缓舒适的环境里,谢琼琚抱起阿梧时熟稔又轻松。

六月天,孩子穿着绸缎,谢琼琚穿着软纱,就两层布帛隔着肌肤,是这么多年来,母子距离最近的一刻。

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弯中,嗅她身上气息,明明以往不远不近的接触,他清晰地辨别出她熏染的是沉水香。

然这一刻,他侧首屏息,却依旧挡不住丝丝缕缕钻入他口鼻的香气。

是一阵阵遥远又熟悉的奶香。

是属于……母亲的味道。

他抿唇转过头来看她。

谢琼琚漂亮的丹凤眼眼尾携红,眸中闪着泪花,笑意却浓得如同这六月沾露的玫瑰,亮丽又饱满。

层层叠叠的花瓣中裹住娇蕊,是眼中倒映出的他。

“夫人头一回抱小郎君,竟是这样稳当。”安嬷嬷扶着贺兰敏坐下,含笑道,“想来以往抱翁主抱来的经验。话说夫人与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去哪都不曾丢下她,这么多年再艰难也是片刻不离带在身边!”

“可不是,眼下皑皑大了,倒也不用你抱了,缠她阿翁去了。”贺兰敏话头再提,“议事堂那处,到底不是女子去的,你还是得规劝些……”

主仆两的一唱一和。

说的是她爱女之情,道的是她弃子之心。

总归是一碗水端不平。

如今长女更是开始听政论政,生生抢了幼子的道途。

谢琼琚把孩子握在床榻,眼见阿梧眼中的一点温情散开,只在榻畔坐下,边撩起他右边小腿,边道,“妾先有的皑皑,自然先和皑皑处着。那会学着抱她,没少让屋里的姑姑、嬷嬷们指导过,虽说有些经验,但多年来也手生了。近些日子,才又练了练,想着别摔了阿梧就好。”

这会薛灵枢已经过来,彼此间的争锋便停了下来。

“夫人,我们先给小郎君施针,然后再行推拿。”薛灵枢走上前来,铺开药箱。

谢琼琚有些失神。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孩子的小腿。

因为肌肉的萎缩,内侧凹陷,存皮包骨却是没有半点余肉,只有左边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细。

薛灵枢与她说过,孩子当初在她腹中时,横位而出,不得已已折断了他的右侧手臂和小腿。出生后接上臂膀,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再试过接回小腿,孩子哪里还撑得住,便搁置了。后来周岁之后也曾试过一回,没有成功。又因为早产根基太弱,各种风寒急症连番侵袭,故而心思都在养护他的元气根基上,小腿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模样。

谢琼琚不知怎么偏转过头,目光凝在贺兰□□仆身上,凌厉又持久。

贺兰敏见多了她温厚柔软的一面,纵是针锋相对她也是绵里藏针的模样,从未撕破脸面。这会的一瞥,让她生出两分心惊。

安嬷嬷更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贺兰敏,阿梧便盯着她。

回眸的一刻,猝不及防对上孩子双目灼灼的眼神。

在无父无母的岁月里,在她再也解释不清楚的时光里,阿梧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受他母亲蛊惑至深。

在连医官都还没放弃他的境地里,欲先放弃他。

“阿梧……”谢琼琚敛尽片刻前控制不住的尖锐锋芒,太多不知从何处开口的话终是化作她唇齿间这两个字。

阿梧闻声,竟也退去一层寒色。

被人唤过无数次的两个字,在这一刻,从这个妇人口中吐出,他不知背后沧桑与委屈,就是依稀觉得不一样。

她总能盈泪而笑,笑意中打颤。

阿梧心中软下一角。

然余光偏见从座榻起身的老妇轮廓,颤颤身影。

他目光沉沉落在谢琼琚身上。

对,祖母说过。

她就是这样惑着、霸着、占着他父亲。

“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谢琼琚的心绪和思维到底快过孩子,这会已经回来正事上。嗓音里唯剩了冷静和平和。

阿梧从她的眉眼,重新划向欲来未来的祖母身上。

红的眼,蹙的眉,捏着帕子指尖泛出灰白色,同她两鬓霜色呼应。

这才是急他、爱他、忧他的模样。

孩童将眉眼压下,看面容平静的妇人。

看她低眉敛神盯在自己小腿上。

看因她、他才有的残缺身体。

这日她因何在次此处?

阿翁有事不能来,带走阿姊前往议事堂。

她惑着阿翁舍弃他,阿翁因她而偏爱阿姊。

有个声音这样与他说。

但仿若又不全是。

在主殿中,阿姊待他也很好,还让他常去。

她说,“你常来,去缠着阿翁对弈,烦死他。”

她说,“莫怕,本来也是陪我的时辰,我分给我阿弟又如何?又不额外占他功夫!”

“那你也能来陶庆堂寻我!”想和阿姊在一起的,但是总去主殿祖母会伤心。

“我不去!”阿姊的秀眉扬得高高的,一下便回绝了他。

阿梧突然便有些烦躁。

胸腔中憋闷,一颗心不上不下。

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再握紧。

银针入穴的一瞬,他久而无力、知觉甚微的小腿上一阵尖锐的痛意蔓延开来,惹的他一阵瑟缩。

然却没有容他挣扎,薛灵枢的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他大腿,捏过下一枚银针示范给谢琼琚看。

“先入外侧足阳明胃经的上巨虚和丰隆穴。”他下针极快,痛意上来又瞬间散开,“之后再是内侧穴道,稍后夫人推拿的位置便也是这些穴位。”

谢琼琚颔首,在两炷香后针灸结束后,开始给阿梧推拿。

推拿比不得针灸,乃是绵长缓慢的功夫。

谢琼琚早早便将指甲磨平的手贴上孩子小腿,阿梧便不自觉要缩回去。

不知是因为前头针灸沉积的疼痛,还是不欲被她触摸,亦或是心中百转千回的纠结。总之,阿梧觉得很难受。

偏薛灵枢将他上半身按得那样紧,半点不由他动弹。

谢琼琚的指腹微凉,劲道却是十足,四指在外,拇指在穴,力气又重又钝。

阿梧这会确定是疼痛了。

只一个劲缩起来。

“疼……松开……”

“忍一忍,适应了便好。”薛灵枢安抚他。

“阿梧……”贺兰敏赶上来看他。

“不行便算了!”安嬷嬷帮腔。

“姑娘,您慢些。”竹青低低开口。

唯有谢琼琚低着头,无人看清她面色,亦无人能阻她动作。

阿梧抬起身子,看埋头无声的妇人。

这样痛,可她就不送手。

咬咬牙,他也能忍。

可是剧痛催人意志,让他不想忍。

祖母说,纵是一辈子坐轮椅也没什么,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齐家儿郎,身体里留着至尊的血液,不用站也能傲视天下人。

可这人又说,“你好了,让你阿翁教你骑射,我们一起去打猎。”

骑马狩猎,驰骋天地,真是天大的**。

阿梧躺下去,心里愈发煎熬。

若无这个女人出现,何须这样天人交战!

仿佛他这番不能忍受,便是输了志气……

他呼吸渐平,身子放松,看着如同接受了她的安排。

谢琼琚明显也感受到了,虽然没有抬头,只是由着额角一滴汗珠落下,但轻轻喘出一口气,弯下眉眼,继续给他推拿。

未几,胸口一阵钝痛,谢琼琚眼前一黑,往床角跌过去,幸得薛灵枢眼明手快,一下扶住来她,才没有撞上床栏,划破额头。

“姑娘!”竹青匆忙上去扶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榻上的孩童。他竟然用完好的左腿踢了他生母一脚。

“有没有伤到哪里?”胸口处薛灵枢不好查看,只搭上她脉搏测过。

谢琼琚缓过劲,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孩子的左足。

如果踢她的是他的右腿,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疼痛难忍,然眼下分明是蓄意为之。

阿梧脚趾蜷起,目光瞥在内侧,心一阵紧一阵地跳。

他是故意踢的。

但是本心里不是因为厌恶,是一股被拉扯的气堵在胸腔,他急着想要发泄。

“是不是太痛了些,让你散了意志?”谢琼琚搭了梯|子给他,“再一炷香,还能忍忍吗?”

阿梧没说话,谢琼琚便重新上手。

“夫人身子不适,这处便不用常来了。左右小郎君由老夫人照料习惯了。”安嬷嬷出来送谢琼琚,福身好言慰她。

“嬷嬷已经可是郎君奶嬷嬷?”谢琼琚问。

安嬷嬷自个直起身子,倨傲道,“确实不假。主上幼时,奴婢奶了他许多时日,如今又抱了小郎君许多年。”

烈日炎炎,谢琼琚看了她半晌,道了声,“嬷嬷,辛苦了。”

*

午后贺兰泽回来殿中,见女医正在给谢琼琚检查身子,她微敞的胸口上,起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青紫色。

“这怎么弄的?”他在榻畔坐下,“严重吗,有没有伤到内里!”

“你下去吧!”谢琼琚和好衣襟,坐起身子,“今个我给阿梧推拿,许是头一回他疼痛难忍,没控好他,便踢在妾身上了。医官都看了,药也开了,就是一点淤血,不碍事。”

见这人蹙眉无语,她遂抓来她的手,贴在胸口处,“郎君给妾揉揉,妾便好得快些。”

贺兰泽看了眼天色,尚且艳阳高照,遂合了窗户,抱人去了愣榻上。

“你做甚?”谢琼琚看着翻身上来的男人。

“换旁处给你揉。”

谢琼琚抱住男人脑袋,低斥,“那你把牙收收。”

*

这日晚膳,贺兰泽前往陶庆堂陪祖孙二人用膳。谢琼琚歇在主殿中,因胸口钝痛,没什么胃口。

只是想着阿梧对她的抗拒,难免愈发怏怏。

皑皑瞧过母亲神色,道,“这处今个的晚膳不太和我脾胃,我能去旁处寻些吃的吗?”

谢琼琚看着一桌她爱吃的膳食,愣了愣回过神来,“你、不是不愿去你祖母处吗?”

“我觉的阿梧应该还是愿意见我的吧!前头他还让我去那处寻他对弈。这会我去了,他肯定觉得是阿母让我去的……”小姑娘挑了挑眉,“就当我们都向着他祖母,让他开心开心,他不就是怕他祖母落单吗?”

谢琼琚突然红了眼,抚过孩子胸前发辫。

她不是圣人,若非为了阿梧和贺兰泽,她根本不想看见贺兰敏,踏入她的地方。皑皑经历三位师父伤亡一事后,原和她一般抵触。

今日,竟这般提出。

“委屈你了!”

“付出不得回报才算委屈,眼下不委屈。”皑皑摇头,“且看阿弟如何,要是这样还不领情,我可是要发火的。”

阿梧显然是领情的。

他本来一下午惴惴不安,见到父亲来的一刻,还在惶恐。

却闻父亲与他头一句话,便是问他小腿眼下是否还疼,又替母亲与他道歉,道是她头一回手生,让他别在意。

如此三人一同用膳。

而用膳还未过半,说绝不踏入这处的阿姊便过来了。

“阿母处今日的小厨房膳食不合口,我来讨口吃的成吗?”

“这是哪里的话!”贺兰敏先开了口,“赶紧给皑皑备碗筷。”

阿梧前头盼着她来,然想起今日她前往议事堂的事,“无子”二字在他脑海中来回浮现,便又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连着对贺兰泽亦是淡淡的。

贺兰泽只当他是不慎伤到谢琼琚而惶恐,遂好生安慰。

如此一连数日,因着战事之故,贺兰泽都没有时间同以往一般专门挑出功夫陪伴阿梧。于是来这处的,都是皑皑。

但阿梧待她总是不咸不淡。

因为回回都是皑皑去过议事堂后,转来给他讲解。

他便听来炫耀多于好心。

皑皑剔透玲珑心,数回下来便意识到了,便问他,“你可是想去议事堂?”

阿梧摇头。

皑皑挑了挑眉,“那你可是想我不去议事堂?”

阿梧愣在一处。

“我在你这般大时,也没去过。因为我和你一样,学的课业不多,难以听懂,又是身子不济,去了累阿翁牵挂。”皑皑起身推着他,再树荫下散步,“你真想去,明个你就去。正好阿母近日身子不适,我陪陪他。”

“她、怎么了?”阿梧自然发现了,近十日里阿母都未来给祖母请安。

“无事,就是沾了暑热,有些气喘,被阿翁按在屋内歇着。”

阿梧便不再说话。

这夜,破天荒的,他竟然梦见了谢琼琚。

不是什么荒诞的梦境,很是现实。

乃不久前在主殿里的一些片段。

五月里的一次偶尔聊天。

他说,“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着阿翁,丢下祖母。”

她笑道,“听谁说的?”

他默声无话。

她又道,“你不是开蒙了吗?兼听则明还未学到?”

他看她一眼。

她又问,“还不喜欢我哪处?有没有讨厌我失了母亲的职责,没有养育你!”

他一点头,“但是我如今也不需要你养育。”

“我离开不在这处,你厌我不养育你。如今我回来,想养育你,你又道不需要。可是你为何不问问我怎就去而复返,不想又想?我可是给你阿翁灌足了迷魂汤,大可继续惑着他不回来,或者回来后再生一个孩子,何必在你这处日日受你冷淡?”

“巧舌如簧!”他出言忤逆

“我们走着看看,如何?”她半点不在意。

阿梧抿着唇口,心道岁月慢慢,走着看看。

那日,他头一回,偷偷细看他的阿母,觉得她像个谜一样,是祖母说得惑人心魄,但分明还有一些可爱。

梦境转换,是他看见阿姊在绘画。

他来主殿,原见过几回,让他好奇心凑上去多看,倒不是阿姊画的如何,是她所用的纸张,右下端都有一处污渍。

细看,是被他毁弃的那摞宣纸。

他没忍住,“阿姊,你怎用这纸张?”

皑皑瞧他落在墨渍处的目光,“阿母给我时就这样了,左右练笔,总不能扔了吧。”

“阿母没说怎么脏的?”

“没有!许是库房里侍者不慎弄脏的。”皑皑一边画一边道,“阿母也不计较这个,以前我练字画画,都是用的树枝和沙土,这样好的纸张一点墨处丢了也太浪费了……”

“没有纸笔吗?”阿梧问。

皑皑抬眸,“我和你这般大时,阿母带着我,我们居无定所饭也吃不饱,哪有闲钱买纸笔。所以如今日子好过了,阿母都紧着我用,但也不能太奢靡。”

阿梧看着案上笔墨,并未多想母亲和手足当年的难处,他也想象不出来。但他想了一处,母亲仿若没有十分的偏爱阿姊。

他扔掉的东西,她捡回去,依旧给阿姊用。

他又想,若是阿姊知道,是不是也会有点伤心。

这样想,他鬼使神差这样问。

却不料,阿姊听后,将他上下来回扫过,从座上下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真的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阿姊聪慧的过分,凑身与他悄声,“你此番告诉我,可还是想着挑拨我与阿母的关系?让我伤心难过?”

“阿翁阿母的血脉根基,差不到哪去!”她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说,都是哪个不做人的东西把你教的这幅心肠!”

心思被戳破,他有些被吓倒。

便如此刻,梦中回想旧事,吓的他一下睁开了双眼。

*

同一个夜中,他的父母亦是睁着眼,没有入睡。

因为前头中线探子传来急报,天子先发制人,集兵甲十二万,欲要东伐这处。故而原本八月的西征便提前了时日。

经过连番几轮商讨,定在六月二十,也就是三日后。

“郎君还有何事不安,说出来妾给你解惑。”谢琼琚用了两贴药,精神恢复了不少,“阿梧如今和皑皑处得不错,阿母处,妾亦有分寸,你且安心便是。”

贺兰泽给卧在他膝上的人按揉太阳穴,只垂眸看她一眼,也不说话。

“郎君实在不放心,怕我与阿母起冲突,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谢琼琚侧过身,“阿母无非怕我一枝独秀,不如便应了她,将你舅家那些姊妹充了后院,如此她也能松手阿梧,我们皆大欢喜。”

“把嘴闭上!”贺兰泽手下用力,戳了她一脑门子。

谢琼琚挑了挑眉,嘀咕道,“妾都担下这不贤的名声了,你还不知足。”

“知足!”贺兰泽将人抱起坐下,“我、就是有些害怕。”

“一样的西征,又是留你一人。”他用下颚磨他额角,记忆难控、回到还没有阿梧的那个年头。

那样一次离别,回来多出一个孩子。

多出一个至今还不曾贴心的孩子。

*

然,在离开的前一日,阿梧过来主殿,让他安心不少。

他向谢琼琚道歉,为那日踢她的一脚。

又道,“以后我们按照薛大夫的叮嘱,五日一回推拿,成吗?但是阿翁马上要走了,祖母处我还想陪着她。”

谢琼琚频频颔首,转身又道,“让你阿翁送你回去吧,正好他也要去与你祖母话别。”

陶庆堂处,自贺兰泽回来,近四个月里,他来过很多次。闲话,用膳,看着一派祥和温馨。

但其实母子间并未能真正静下心来说话,彼此都存着疙瘩。

这回,贺兰泽先开了口,直入主题。

他道,“阿母,此回西征,若是顺利,战胜之际便是接您回长安了。孩儿长于青州舅父家,平心而论,那处虽不见得十足十真心,但是到底收容了你我母子。昔年情,孩儿永记心中;他年利,自也不会亏待他们,哪怕是看着阿母面。阿母放心便是!若是实在忧心,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对象,不该是孩儿,而是舅父他们。尤其是三舅父,去岁援兵云中城之举……”

话语点到为止,他跪首行了个礼,握上贺兰敏微颤的手,“阿母,我还是盼着,你我是母子连心的。”

母子连心。

贺兰敏红了眼眶,同他颔首,“你放心着去,阿母等你回来接我。”

翌日,六月二十,贺兰泽提兵二十万,首次以皇太孙身份,以清君侧之名西征长安。

烈日铺天,草木炙烤,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谢琼琚带着两个孩子一直送到城郊,贺兰泽勒缰下马,看她身后车驾中撩帘而望的母亲,心中多有不安。

只将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处,却是一阵无言,唯有握在她肩膀的手攥得彼此生疼。

“我等你。”到底还是谢琼琚结束了这场告别。

她以面贴他掌心,给他一句炙热的话,“等你在长安,用天家齐姓来娶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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