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外: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这一年, 贺兰泽新寻的活计是相马。
这份活很适合他。
他自幼见多马匹,自开蒙便学骑射。后来谋城池,战沙场, 对马匹的熟悉完全不输真正的相马人。
且高句丽是个尚武好战的名族, 奈何多山谷而少平原,如此对牛、马这一类可作农耕、交通运输的牲类要求便高些。
自然,寻常百姓家也难有牛马一类。
在这隆守城中,也就城中全氏一族行商贾事,家业盛大, 储备有牛羊马。
而贺兰泽能得到这份活计,乃是去岁救治了两个全府的马夫,一个是在喂养时不甚被马前蹄踩断了小腿,虽已经注定残疾,但好歹在贺兰泽抢救下保全了性命。还有一个则是得了疟疾,贺兰泽寻了些草药给他缓减。
如此全氏漏出两个马夫的位置, 二人为感谢他便推了他去。
若说得来马夫的位置,是他行善积德的回馈。那么从马夫到驯马师, 则是他故意设计的
全氏主君前来马厩选马,在马场与妻妾赛马。半日归来, 贺兰泽便暗中以石子惊马蹄,以此降服烈马以露面。
原本见它受惊, 主君勒缰绳便欲要制服, 奈何贺兰泽弹石准头极好, 乃在马匹穴位上,惹的马酸疼难忍, 仰天长嘶。
周遭人近身不得, 主君一时控不得, 正要拔刀捅马腹。
贺兰泽趁机抽过马厩麻鞭,勾其后蹄使之伏低,又垫身主君身下护他安好。
如此,马与人皆安。唯贺兰泽受了点皮外伤。
主君看他一眼,“训马功夫不错!”
束袖麻衣的人恭敬低首,“主君夸赞了。一点粗鄙功夫,不过是小人见这百色马,知它后肢多曲飞,如此缠它后肢。可护主君安全,亦不伤马匹。”
“你还懂马?”主君观他神色,“抬起头来。”
贺兰泽从命抬头,面容清癯白皙,虽因先前之故沾了些灰尘,但依旧难当风姿英气。与生俱来的姿容和天长日久养成的气质,原是心机谋略掩盖不住的。
但贵在贺兰泽清楚这一点,只垂下眼睑道,“家族斗乱,小人从西边逃奔而来,还望主君赏口饭吃。”
“西边?”主君上下打量他,心道算是实诚,直接承认了大梁人士,遂问道,“如此
马术,给我训马如何?”
贺兰泽依旧低垂着眸光,温声道,“小人花拳绣腿,然却读过两本书,主君不弃,小人可相马。”
训马师乃末流的行当,相马却有伯乐之名。
全氏主君再看一眼面前人,心中的三分赏识散去,多出一分不屑。
当真是长在富贵窝中的迂腐公子,贪伯乐之名,却不知在他们高句丽处,驯马师有更多实惠之物,单论金银、布帛就是相马人数倍。
然到底未曾多言,看在救了自己和马匹无恙的份上,准了贺兰泽的要求。
*
这日贺兰泽因受了点伤,又换了份差事,管事的便许他早些回来。
彼时,竹青和谢琼琚正在做晚膳,皑皑在院中劈柴。贺兰泽将买来的一袋腌李子递给皑皑,从她手中接了砍刀劈柴。
“阿翁今日如何回来得这般早?”皑皑边净手边看了眼将将偏西的日头,捏过一个腌李子先喂给他。
“是啊,本来还想蒸一个五香肉糜羹给你加餐,给你这个惊喜,这下没戏了!”谢琼琚正搅拌鸡蛋液,走到门口撞见皑皑,遂俯下身来,衔住皑皑送上的腌李子,“还有你青姨!”
“我晓得。”皑皑走进去,喂完竹青后,方出来一道与母亲坐在父亲旁,听他讲这日的事。
如今在三月里,白昼慢慢长了,天色尚亮。
晚霞落在人面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母女二人听贺兰泽讲完,谢琼琚一时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碗盏由竹青接了过去,目光静静落在对面人身上。
皑皑出了声,疑惑道,“阿翁不是说需赶紧积攒银钱,给我们换处屋舍吗?那如何……”
话说一半,小姑娘也意识到声誉问题,遂又颔首,“相马也挺好的,至少是个美名,慢慢来。”
谢琼琚始终没有出声,只待入夜沐浴,见他身上擦伤,青紫,方伏在他背脊掉眼泪。
“无妨的,过两日就好了。”
上榻,她收住眼泪,扯开了他亵衣衣襟,用两排贝齿深深浅浅地吻过伤痕,“下次不可以了。”
“嗯!”他将她揽入怀中,心中甜蜜又酸涩。
甜蜜,他终于单靠一双手,亦能养活她们母女。即便疲乏,回来时有现成膳食,有她温柔笑靥。
酸涩于多年前,她独自带着孩子讨生活,该是怎样的艰辛!
他在那个风雪夜中重遇她,她持着破败的灯笼,跌在冰冷的泥潭里,不说一句话。
“你哭什么?”妇人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摸过自己被堙湿额角,“可是太累了?”
男人摇首,“在想你。你、太好了……”
*
倒也没有如皑皑说言慢慢来,未过太久,这一年十月的时候,贺兰泽便攒够了六金,在隆守城东头置办了一个二进出庭院。
虽是半新转手的,但是房契齐全。
主要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全都朝南采样,庭院中落英萋萋,阳光充沛,格外适合贺兰泽和谢琼琚冬日养病。
这日,是十月中旬的一天,亦是贺兰泽相马差事在这一年里最后一日上工。故而回来得边有些晚。
谢琼琚看了眼外头天色,对镜将簪钗都卸下了,然后又换了窄袖束腰的衣裳,在堂屋挑选泡浴的中药。
皑皑由竹青接了下学回来,见状奔过来帮忙。
“阿母,这些都是给阿翁准备的吗?”皑皑好学,记忆力尤胜常人,譬如这竹篓中的草药,前头她对着医书翻过一遍后,疗效作用基本便能记全。
这会便好奇道,“前一阵,我就想问了,阿翁相马不是一个文职吗?如何隔三差五便累成得不行。尤其是前两月酷暑日,回来身上都汗透了。”
“你阿翁相马是辅,训马才是真。”谢琼琚将几味药挑选出来,用纱布包裹,细线记牢。
“阿翁不是拒了训马师一职吗?”皑皑蹙眉道,“难不成阿翁兼了两份活,明面上为相马人留个好声誉,实则干着训马师的活……”
话至此处,她不由四下环顾,颔首道,“怪不得阿翁能这么快累到银钱!”
“是这样吗,阿母?”
谢琼琚手下未停,继续挑拣包裹草药,唇角扬起一点笑意,“也能这样说吧。”
“阿母具体说说。”
谢琼琚抬眸看她,笑了笑道,“你阿翁故意的。我们中原才觉得声誉高过一切,然高句丽处,开化地慢些,莫说底层民众,便是如全氏这般,亦还是以温饱为天,尚且觉得金银钱财更为重要。故而训马师一职自比相马更金贵,更能攒钱。但也因为如此,你阿翁不能过分出头去相争。他在全氏主君处露面,便已是冒着风险,但这点没法避免。所以露面之后,你阿翁需要藏拙,一来让主君放下戒心,二来让府中已有的训马师不敌对他。而他行相马事,其实属于闲差,闲差之余训马,与主君而言乃是一份工钱让人干了两份活;于其他驯马师而言,你阿翁也没有当他们财路,回回都是挂他们的名。你阿翁所赚之银钱,不过是那些驯马师第二手分成给他的!”
皑皑认真听着,越道后头愈发敬佩自己阿翁,不由道,“那我猜一猜,是不是等阿翁慢慢立稳之后,他就会再寻机会要求调去做驯马师。而做了驯马师之后,以阿翁的能力便可以统领其他的驯马师,然后阿翁步步登高,亦可成为主君之左膀右臂,甚至更久之后控制他,踢开他,然后自立……”
谢琼琚看着面前的女儿,手中的活慢慢停下。
皑皑如今已经十一岁,身量高了些,却到底不如同岁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锐光华,宇中腾飞志气,早已高于常人。
眼下又如此谈吐,简直是齐家一脉涌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谢琼琚就这样看着她,尤觉很久前便听闻过孩子志向,然而一时却又无从想起。
“阿母——”皑皑唤她。
谢琼琚回神,思及她前头话语,只含笑道,“你说的本无错,正常而言你阿翁该是那般发展行径。但是你结合一下我们当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东西!”
这处的教学亦是落后,并无名师大儒。很多时候,都是谢琼琚自己适时地引导和教授。
小姑娘闻这话,远山黛微蹙,须臾展开,“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们终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丽多有战端,是故阿翁还是不能太显眼。我们来此是为过平静生活,而不是酬壮志,阿翁不会、也不能去争太多,是吗?”
谢琼琚感慨女儿的悟性,伸手轻抚她额头。
“那么皑皑,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
虽然在早些时候,贺兰泽已经与谢琼琚说明了,是他太累,想逃离尔虞我诈的生活。但谢琼琚总是隐约觉得不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纵是他报了仇,可是绵延数百年的大梁依旧四分五裂,纵是不谈之处,且当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个带着他流亡,养他长大的妇人,他如何就这般丢下了她?
谢琼琚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旦追究起来,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混沌。
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涌心头,让她不愿深思。
譬如眼下,这个念头又起,她亦本能地将它驱逐,只期待地等着女儿的回话。
“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她重新又问了遍。
皑皑记得谢琼琚吃过的苦,更记得贺兰泽与她说的话,平静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她点头,“愿意的,阿母。这里有您,有阿翁,还有青姨,我觉得很好。”
恐母亲多心不信,她拉过母亲的手,郑重道,“阿母或许忘了,您曾我说,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见天地与众生。但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且不说,眼下我亦无有确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导过我——”
话至此处,皑皑想起去岁四月在幽州城的那个夜晚,在阿母睡去后,阿翁与她夜话。
皎皎圆月蒙云烟,竹影横斜。
父亲的眼神却那样清冽和坦**,同她秉烛而谈。
他说,“皑皑,在你阿母失忆前的一段时日,她提到过你,很是歉疚,让我一定好好教养你,让你做天上的鹰,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矫健,可见天地众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带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选择。你可选择与我们一道,远离此间;亦可以留下,由公孙姨母教养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与她相比,只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给你的便是自由。”
小姑娘听得专注,半晌道,“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贺兰泽便温和点头。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抬首仰望天际,片刻又观四野,方启口道,“天之高,地之极,天地之间浮游众生。你不必拘于何处天地,何方众生,在这之前,你应当先见自己。”
“见自己?”皑皑凝神半晌,“阿翁是想告诉我,只有先完成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会遇见更多的人,有更广阔的的天地,可对?”
这回,贺兰泽未给答案,只笑道,“我们活好当下。”
“阿母!”皑皑回转神思,“阿翁说,我们应当过好当下。”
谢琼琚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其实她潜意识也喜欢如今的生活。
如今闻此语,自是格外开怀。
遂只低眸继续包裹沐浴的草药,由着面庞燃起欢愉红晕,胜过秋日枫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贵……”皑皑回想在王氏首饰铺初见贺兰泽的模样,不由道,“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艰辛,他会不会委屈啊?”
“那不会!”谢琼琚将包裹好的草药排整齐,“真心被人辜负,所行不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你阿翁委屈什么?他那是甘之如饴。我们开心,方算体现了他的价值。再者……”
谢琼琚看着手中的沐浴药包,骤然闭了嘴。
“再者什么?”皑皑好奇道。
谢琼琚将药包收拾好,又去烧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饶,“阿母,再者什么……”
“再者,你阿翁只是看起累。其实他没你想的那么累!”谢琼琚想到些什么,眉间浮上一层恼意,“他有的是力气,累的是阿母……”
话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时推门入院,这会正立在厨房半开的窗牖前,闻母女二人闲话。
皑皑看见自个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始终流转着温柔笑意。
遂赶紧隔窗捧出一盏热茶,“阿翁,你今个累吗?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台上,将父亲袖角的一点尘埃拂去。
贺兰泽走上前接过茶盏,揉了揉女儿脑袋。目光越入屋内,见正在灌水的妇人丝毫没有理他的模样,反倒是被一缕余晖映照的面庞红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软水润,“阿翁累与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说着,他将喝了一半的茶给小姑娘,“去给你阿娘用些,她近来很费嗓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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