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红尘外:是十七岁的谢五姑娘。◎

到达红鹿山的时候, 天空开始落雪。

贺兰泽想起千山小楼的那片梅园,离开时也已经开花了。

早闻梅香,早见雪飘, 是以往他们最开心的事。

而如今, 不约而同地提前。

他却不觉得好。

因为提前到来的,还有被医者反复判定的她的寿数。

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能够数清的年月。

说是还有一两年。

若一年,明岁这个时候,她便红颜成枯骨吗?

若还有两年, 也不过是晚来一年。

而时光匆匆,从七月里被判定至今,四月过去。

皑皑随在他身边,看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将话吐出。

她拉过贺兰泽一片袖角,问, “阿翁,阿母还能好起来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慧的孩子对母亲几多愧疚, 父亲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贺兰泽没有细想,盯着躺在榻上正被医者切脉的人, 侧首对女儿说,“薛真人催我们上山的, 定是有医你母亲的法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 半晌面上浮起一点笑, “会好的。”

他们如今还是下榻在当初谢琼琚居住的地方,距离薛真人的主殿两里处, 东边的一座庭院中。

竹林幽篁, 落英叠翠, 也算清幽。

薛真人切脉毕,过来寻贺兰泽说话。

喜忧参半。

喜的是,谢琼琚的病情发展,和他预想的基本一致。

首先是根基的崩坏,其次是郁症牵扯出来的其余的病症,比如昏睡。

病情几何,贺兰再清楚不过。

是故,薛真人开门见山道,“为今之计是要复她根基。本来亦是这个理,若没有历经那场孕育,不过郁症,三年五载也能好转。如今是生生被釜底抽薪,既如此,且给薪火补足。”

贺兰泽一贯好耐心,安静地听着。

“补根基的药方这些日子里,我们研出来了,然缺一味药。 ”

这便是所谓的忧。

有方而无药。

“可是需要在下去寻?真人但说无妨。”若是当真无药,薛真人不会催他们上山而来,多来是药有但不好得。

薛真人颔首,然看向贺兰泽还是叹了口气,“是一味名唤芝蜂草的药,古书中记载是补元气的圣品。”

“药在何处?”贺兰泽问。

“就在此山中。”薛真人临窗遥指,“红鹿山十三峰,芝蜂草在第十三峰无极峰上。只是无极峰终年积雪,亦是陡峭至极,从来飞鸟难渡,猿猱愁攀援。”

贺兰泽眺望隐在云雾缭绕中的峰峦,“劳真人绘样图于在下,在下去寻。”

“夫人如今模样,亦有老朽责任,老朽且再破例一回。”薛真人道,“您让您的暗卫死士去,毕竟那处尚且无人到访,实在险恶之地。再者他们不入这第七峰,在此隐居的人尚且意见自会小些。”

“真人当日雪鹄传信,又炼丹药助我夫人生产,已是大恩。”贺兰泽感激道,“况且如今我已不是主上殿下,人手尽数归于官中,投于战场。此番又是私事,自有我亲去。”

薛真人闻言有片刻的诧异,然他甚少过问方外事,只道,“您还是再做考虑吧!那处极峰,如有万一……而若是选择保守治疗,老朽医她,或许也能延长三五年!”

“或许、三五年?”贺兰泽笑笑摇首,“我去,亦能回。”

至此,薛真人便也未再多言,只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样图,以及无极峰周遭环境整理给他。

而至于谢琼琚越来越持久的昏睡,亦告知了缘故。

这是她失眠多梦后另一个极端的征兆,头部督脉上的六穴显然已经伤化。脑中经络有阻,导致记忆不全;血流不畅,人便陷入嗜睡难醒。

归根结底是郁症外化之故。

是以,还是得先固本培元,之后才有可能治疗这厢缥缈少方的病症。

这日上山才大半日,贺兰泽便欣慰不已,似见曙光。

*

这日后来,薛真人又道不可让谢琼琚这般长久昏睡,长时不运动亦会影响肌肉,于是提议,若是她偶尔自己醒来也罢,否则便用针灸疗法,让谢琼琚每两日醒一回。

贺兰泽自无二话,念及她已经多日未醒,便当下就开始了第一回 针灸。

谢琼琚醒在傍晚时分,初时还有些混沌。这会是彻底醒了,又用了一盏药膳,精神也好了些。

她睁眼时,贺兰泽正在半丈外的案桌前伏案看地图,勘茶地形,皑皑守在她榻边。如此,首先入她眼的便是这个孩子。

谢琼琚缓了缓神,自动忽略小姑娘那声“阿母”,目光越过她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她就着他的手起身,半靠在榻上,目光凉一阵,深一阵。只将父女二人看得背脊生寒。

“这小女郎唤我阿母,是几个意思?”靠在榻上的妇人形容消瘦,眸中已许久不聚神采,然这厢质问声落下,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眼尾明显有飞扬的趋势。

剩下跋扈湮灭在了病容中。

失忆在射伤他的那个雨夜,贺兰泽觉得又好又不好。

好在,她不必再心生愧疚,唯唯诺诺;不必再对着他谨小慎微,觉得对他不起。

不好在,恢复成那时的谢五姑娘,他当真什么也瞒不了她。

譬如眼下这点事,她睁开眼脑子能动,便绝对是刨根问底要弄清楚的。

贺兰泽在前些日子便想到了这一茬,便也未打算瞒她。

从延兴十年九月到如今延兴十八年十一月,真真假假,在他口中成为这样的八年。

“当晚,我在十里长亭等到你。你举弓|弩欲射我,但是没有扣动弩机,就晕过去了。我带你回的青州。那晚昏厥,是因为你有了身孕,心绪激**里动了胎气。你在青州生下的这个孩子……”贺兰泽将皑皑的手放在谢琼琚手心,只抚她逐渐红热的眼眶,继续道,“你为家族欲射伤我,我没法怪你。你自是无比难过万般纠结,否则也不会动了胎气。我入长安一场,扰你平静生活,让你几多艰难。大抵是孩子为你、为我在命运档口择的路途。”

“我们离开长安未几,我外围的人手便去定陶王府救人,都救出来的,你的离开没有误他们性命,只是在后来前往青州途中的几多交手中,谢家儿郎都战损凋零了。他们为家族而死,死得其所。”

“……那、那我阿弟呢?我记起来了,不久前,那你说的,他很好,他没事,对不对?” 论及谢琼瑛,她明显激动起来,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是什么,她看不清楚。

仿若是汤泉声声,水雾缭绕;又似帘帐重重,烛火高燃。

雾气罗布挡着,她脑海中一片混沌。

稍一用力回想,当是幼时谢琼瑛落水,她纵身湖中下去救他;亦或是他旧疾缠绵病榻,她制了山楂蜜喂他,甚至为哄他喝药,和他躲在帘帐中,不惜和他一人喝一半。

“阿翁临终前,再三嘱托,要我护好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他。他、他现在人呢……”

谢琼琚的头脑不堪其想,只这般情绪上来,稍有激烈,便疼痛不已。

关于谢琼瑛,贺兰泽原想将他不是谢家人的事如实告诉谢琼琚,将他当日除却对她所行以外的事都让她知晓。

然,看眼前这幅样子,要是这样说出,一来她未必能相信,二来信了只怕心绪**更厉害。

于是贺兰泽择中道,“他要强,不肯入青州。如今驻扎在西南之地的永昌郡,那处,你的堂姐妹及谢氏其他的女眷都在。”

“只是……”

“只是什么?”谢琼琚推他,“说啊,你要急死我吗?”

“只是他入了定陶王麾下。定陶王是何心思,你是知晓的。”贺兰泽拍着她手背道。

谢琼琚蹙眉,“定陶王与你同宗,都想要天下,你是怕有朝一日阿弟会与你兵戈相向是吗?”

“不会的,他一定是为了报仇。”谢琼琚回神道,“当日就是定陶王泄露了你的身份,让我们如此被动。”

贺兰泽一时没有应话,对于谢琼琚如今反应,他早早做了可能出现的猜想,便也有了相应的措施。

“要是如你所言,最好不过。”贺兰泽从行囊中翻来一叠信件,给谢琼琚看。

上头是这些年姐弟二人往来的通信。皆是他模仿的笔迹。

内容基本都是谢琼琚劝他回青州,离开定陶王之意。

谢琼琚的字迹贺兰泽再熟练不过,足可以假乱真。谢琼瑛的稍做勉强,但因显得他漠然执拗不肯多言,便基本只有寥寥一句话,甚至只有“安”,“勿忧”等一两字,足矣贺兰泽应付。

“晞华今岁二十有三,已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不管他是忍辱负重,还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皆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若是有一日不幸……你为长姐,做的已经足够。”贺兰泽将书信从谢琼琚手中拿会,重新收好。

“这些年就是因为他,你才忧思不断,生下皑皑也没有用心调理身子,落下一身病。前头七月盂兰盆节也怪我,架不住你百般厮缠,把他请来,结果你两吵起来,累你撞到廊住,成了眼下这般。”

贺兰泽有模有样地说完这些,乃是为他日防备谢琼瑛,或是暗杀谢琼瑛作铺垫。

若谢琼琚能恢复记忆,这块自没什么。若是一直如此,届时也不至于让她太受打击。

没有受过致命伤痛的谢五姑娘,很快如他所料,接受了大半,只无奈叹了口气。反倒是一旁的皑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简直难以置信,这编排故事的水平!从袖口探出一根拇指,向他竖起。

贺兰泽挑眉笑过。

“你过来,容我看看。”谢琼琚扫过以目示意的两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贺兰泽所言的关于谢家种种,这八年里种种,她基本能信。但是她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拢在被中的手抚在平坦的小腹上。

始终难以相信。

她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抚上她眼睛,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这是丹凤眼,还是内勾,真好看,和我一样。”

“琼鼻高挺,也和我一样。”

谢琼琚抬眸看了眼贺兰泽,“好像不太像你?”

“像你就成!”贺兰泽深吸了口气,幸亏像她多些,不然大概即便他那般说辞,也难以说服她。

果然,他闻谢五姑娘嘀咕,“我还以为是你哪房妾室生的。”

“阿翁没妾室,就只有阿母一人。”皑皑帮腔道,“阿翁最重阿母!”

“那你乳名可是皑皑?”谢琼琚笑问。

小姑娘颔首,“白雪皑皑的意思。”

谢琼琚自得地点头,笑意浓些,望向贺兰泽,“前头是我们约好的,生个女儿乳名就叫皑皑。”

“皑皑,那你全名几何?”她又问。

一瞬间,皑皑抿唇无语。

贺兰泽亦愣了愣。

当年话说一半,她定乳名,他取全名。

“女儿叫什么?”谢琼琚问过来。

贺兰泽张了几次口,最后道,“我、还没取!”

室内烛光幽幽,外头北风呼啸。

“……还没取?”谢琼琚眉宇颦蹙几回,淬口道,“八年,你都未给孩子取名?你在忙什么?你昏头了吧?”

“阿母……”

“闭嘴!”谢琼琚斥声,将孩子拉来榻上,拢在怀中,“什么你阿翁最重你阿母,你长这么大连个名都没有,他爱重哪个?”

“贺兰泽——她连名带姓道,“你说你几重意思?”

“我……”

“没给皑皑取好名字前,你莫上我榻!”谢琼琚素手落下帘帐,别过脸去。

贺兰泽低眉笑了笑,没有反驳。

却是百感交集。

他捧灯转过屏风佯装离去,回首见榻上妇人蹙眉,摸索着给孩子脱衣,讲故事。

“你怎么也这般瘦的?阿母是病了,你阿翁简直犯浑!”

“阿母,阿翁他其实……”

“怎么老给他说话,你这身量,才五六岁尔。你今个八岁了,这……”

“我明个好好与他算账!”

屋中一黑,她生气连烛火都灭了。

又见帘帐涌动,她披衣起身,点了案头一盏烛火,对着门口哼了一声。

留帘侯君,点烛照路。

贺兰泽目光凝在那盏昏黄灯油上,慢慢移向帘后轮廓。

那里是十七岁未射他臂膀,未历世事蹉跎的谢五姑娘。

是命运偏道转回,一抹残忍中的慈悲。

是他、偷来的另一重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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