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你……也是我的公主。◎

翌日, 谢琼琚醒来时已是辰时正,一掀开帘帐,大片晃金日光直逼眼眸。

她下意识眯眼避过, 待再睁开眼, 便见左侧丈地外屏风后的男人搁下了书卷,回首过来。

隔着屏风,她看不见他面容,却还是对着屏风上的影子展颜。

纵然少年时的丹凤眼从形到神的飞扬早已殆尽,然这会她弯下的眉眼化作新月的形状, 极尽温柔。

一如屏风后的男人,目光如水看着她。

有一刻,时间是停止的。

只有片刻前她榻前的帘动,和他放书的余音。

似有风过,占着他体温的书页翻起一角,染着她幽香的帘帐恙起波涛。

跳入东窗的阳光零星落在她身上, 妇人半阖着眼理了把铺肩的长发,便觉眼前光影慢慢暗下, 苏合香丝丝缭绕,屏风后的男人已经走至身前, 在她榻畔坐下。

“夫人,快喂我一盏水。”他嗓音温醇, 带着一点急切和梗在喉间的笑意。

谢琼琚抬眸, 因他帮忙挡住日光, 她慢慢有些适应,完整地睁开了双眼。眼中几经疑惑, 眉宇间颦蹙又散开, 最后别过脸, 嗔了声“傻子”。

“妾若是再睡个把时候,贪睡些,郎君便这般忍着?”踩木屐下榻,捧来一盏水,当真是就掌心喂下,“还要吗?”

贺兰泽颔首,“你慢点。”

他看她去往桌案的身形,纤弱单薄,披在身上的衣衫空****的。但是足能行步,手可持物。

还能给他喂水。

如此刻。

甚至可以玩笑他一声“傻子”。

明明与常人无异。

除了夜中梦魇。

昨夜到了后半夜,她到底没有睡安稳,又那般蜷缩起来,扯着一床被褥紧贴着被角,莫说哄拍安抚她,根本半点不能触碰。

从子时末到寅时过半,将近两个时辰内,基本没怎么入睡。还是平旦时分薛灵枢过来扎了两针,才勉强入睡。

薛灵枢道,“这种控制穴道立竿见影的法子,不可常用,极易伤身反噬。”

他问,“如何不开安神汤与她,用温和点的法子?”

“没用了,当是以往用之太过,不起效果了。”薛灵枢遗憾道,“夫人前后所致,皆为心病,只能养,医效甚微。”

晨起,竹青过来侍奉,他问了这事。

竹青点头道是。

当年中山王府里,怀皑皑时,夜中噩梦不能眠,然孕期不敢用药,只一日日强忍着。待诞下皑皑,一心想要调理身子了,却是拖的太久,成日无眠让她燥郁不已。府中医官听话是听话,但毕竟不甚用心,唯恐被训斥,便多用猛药,催眠的效果好了,然药量隔三差五地加。

他问她因何噩梦缠身。

竹青便低了声色,半晌道,“长安城中,有说姑娘不顾谢袁两家情意,攀附权贵;有说她不奉孝道,父亡未几,便弃了双亲指下的婚约;甚至有说她婚内不检,红杏出墙,早早搭上了中山王,因而未婚而孕……其实便同如今一般,漫天流言。”

“甚至流言击垮了姑娘,皑皑就是在一次午夜惊梦被吓后,动了胎气早产的。”

细算,那会正是他受伤最严重、昏迷的日子里。

他能理解她最后的选择,却也依旧深切地恨着她。

伤痛中折磨,散了理智,甚至想自己有眼无珠,想她不得好死。

然而,时至今日,他皮肉之伤早已愈合,筋骨也即将续上,她却重复旧日新时的噩梦,依旧不得安宁。

“喝吧。”她返身回来,除了茶盏,怀里还抱着一个水壶。

披在亵衣外的风袍宽大,袖摆垂地,尾摆后拖,

一点风过,衣袂飘飘。

他饮下茶水起身,想拥她入怀中。又意识道这动作突然,恐吓到她,只接过茶壶放下,握着住她手背扶她坐下。

“捏疼了!”谢琼琚低眸寻他目光,于他抬起一瞬,方见他眼眶通红,眼尾酿着湿意。

他同她抵额,唇瓣哆哆嗦嗦,最后却没有一句话,只将温热的面庞一点点下移,最后贴入她深凹的肩窝。

捏在她手背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似要把力量传给她。

许久,她反手将指尖轻轻搁入他掌心,容他包裹攥紧。

*

有这样一段时间,谢琼琚觉得日子尚好。

每日晨起,便是如此。

他或是在屏风后阅书,或是在她榻畔守着她,推开了冰鉴,持一禀折扇给她打风。

说这样的风柔软不生硬,便是贪凉也不会受寒。

晌午皑皑下了学会过来看她,与她讲先生新授的课业,师父又教的骑射,偶尔还有祖母处嬷嬷教她的女红。

贺兰泽补全了那日她讲了一半的过往,和皑皑说,我是你阿翁。

夏日晚风里,回廊上石瓮中拜了冰,寒意缭绕,他俯身揽住孩子肩背,与她说“对不起”。

谢琼琚歇晌醒来,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父女二人在她窗前坦承。

便试着慢慢推开了窗。

她睡得有些久。

其实每日歇晌,她都超过了正常的时辰。

从午时四刻上榻,最早也要酉时正方起身。

足足两个时辰,甚至更多。

而很多时候,她也醒了,就是不肯下榻。隔着三重帷幔帘帐,四方天地里,她觉得很安心。

贺兰泽有两回,在晚膳后曾试着想带她出去散散步。

一回早些,夕阳还未敛尽,天地悠远旷然。

她走到殿门口,侍女向她行礼,陌生的声音响起,她就挣开了贺兰泽的手,飞快地跑回内室。

还有一回稍晚些,月色正好,上弦月如银钩嵌在天幕,夏日星辰烁烁。

殿门口的侍女被撤走,除了外围侍卫就只剩下常日陪她的郭玉和竹青。然她站在殿中央,眺望夜色,半晌道,“妾不去,外头好吵。”

入夜四合人声早熄,唯池中蛙声尔。

“荷塘月色,你从来喜欢的。”贺兰泽轻声道,“我和皑皑还炖了莲子羹,给你当宵夜。”

“现在不喜欢。”他只多言了一句,她便已经不耐。

是故,这会推开窗,窗下的父女两都有些诧异。

她拥衾倚枕,摇着一把团扇,“外头暑气重,还不进来。”

“阿母,这里拜了冰,不若你……”皑皑被贺兰泽抱起,止住了话语,绕进屋来。

他在女儿耳畔低语,“医官说了,你阿母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才是好的。莫催她。”

*

时间不经数,转眼已到八月里。

暑热稍退,菡萏换金桂,满园飘香。

谢琼琚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她从自己寝殿,走到贺兰泽的书房,然后送他进他独居的章越阁。

薛素和薛灵枢领着众医官,一波人养护六齿秦艽花,一拨人养护贺兰泽,在数日前将他续筋骨的时辰提了上来,因为无论药还是人,都在上好的状态里。

于是,请占星官卜卦算来近阶段吉时。

便是这日八月初三。

“回去等吧,三五日我便好了。”贺兰泽扫过一殿的医官,目光落在坐在一旁不免局促的人身上。

拉来她的手,拨开她手指,揉她被掐出指印的掌心。

“……回去,妾也怕。”她突然便靠上他肩头,数月来头一回拥抱他,“不,妾更怕!”

“那你去耳房,也在这殿内。”贺兰泽抬起的手因她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拥抱而颤了好几下,方慢慢摸上她后脑,按入自己胸膛,温声道,“我都安排好的,无人会去扰你。你想过来也无需经过殿门,亦不会沾染不洁,尚在薛灵枢他们所要求的的洁净范围内。”

谢琼琚一时也没应他。

只慢慢抬了头,将面庞贴在他鬓角,慢慢摩挲出耳鬓厮磨的滋味。

细软的臂膀圈在他腰腹上,一手勒紧又松开,缓缓攀上他左臂。

“我想看着它好。”

“它恢复如常,我要看第一眼。”

那年大雨滂沱,弓|弩一箭,长剑一挑,两道切肉断筋的伤痕,涌出鲜血无数,湮灭在滂沱大雨里。

如同他们的爱情,湮灭在那个雨夜里。

“其实一只手也能抱你。”贺兰泽拉人入内室,将她搂膝抱起。

“你……”她回望了一眼外头,垂下红热面庞,细声道,“这般,抱皑皑还差不多。”

“都一样,她是我的小公主。”他将她放下,在她耳畔轻语,又低又柔,“你也是……我的公主。”

*

贺兰泽的那条臂膀治疗地很顺利。

中途唯一的一点闹腾,是切肤揉筋敷药的一刻,纵然已经上了麻沸散,贺兰泽还是在他们动刀前叫停了他们。

他说,“薛灵枢,你让她去耳房,孤不要她见血。尤其是从孤身上留下的血。”

薛灵枢绕过矮几,还未开口。

坐在屏风畔的人已经站起了身,她收回长久凝望的目光,顶着满头虚汗先开了口,“薛大夫,我正和你说,你告诉他、告诉他我去耳房,我不看。我不愧疚了,也不会怕,你让他放心。”

*

两日后,麻沸散药尽,贺兰泽苏醒。

五日后,他养足了精神,可以下榻。

七日后,是原本预计章越搁开门的日子。

然贺兰泽看着谢琼琚松快的面容,比往日多出的饮食,让薛灵枢以“暑热余尾,他伤口尚需调理”之故,延后了开门的时辰。

屋内连着医官都散了,就剩住在这里看顾的薛灵枢。

星夜沉沉,谢琼琚已经睡下。

贺兰泽同薛灵枢在殿中对弈。

薛灵枢道,“就快八月中秋了,外头备着宴会,你这手伤大安,又值东线七州里、并幽两州前来会盟之事,这七洲合并乃你至大的事,断是要出席的。”

“夫人这处,你这不开门由着她窝在这屋里,也不是办法。前头能出殿,便稍稍推一推她,不然她又躲回去了。”

贺兰泽脑海中尽是她难得沉静安眠片刻的模样,不忍道,“距中秋还有四五日内,再容她两日吧。”

八月十三晨起,章越阁殿门大开,清风拂面,二楼尚且宁静。贺兰泽送谢琼琚回了他的寝殿,如此去向贺兰敏请安。

彼时,贺兰敏正同萧氏闲聊,闻他出殿过来,便赶紧备下茶点,只满目慈爱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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