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敦罗王妃亲信被收押后, 余宏光疲审大半月,以分房囚徒的拷问技巧撬开了不少人的嘴,谨慎起见, 请来技法高超的画像师,依照犯人描述,对应名单逐一画像,统筹清点,盘出了敦罗王妃手下的整条驱动链。饶是如此,萧蔚仍坚称有漏网之人, 提出布局捉拿。
也曾遭到各吏质疑,“萧大人, 您就别难为我们了,深挖也不是这个挖法, 名单和画像全都对应上了, 怎么就还有遗漏?您就算怀疑,也得讲求个证据不是?不然大家大费周章地也不晓得在往哪个方向使劲,有心也没力啊!”
幕僚内情不便明说, 萧蔚缄口不言, 余宏光也觉得他不必正面回答,并为他力排众议, 下令不问缘由, 继续深挖。萧蔚向众人说了计划, 无不骇然称其大胆。
老辣如余宏光也觉得他有些冒险,“有把握吗?”
萧蔚张开手, 淡定道:“五成。”
余宏光瞪眼震惊, 萧蔚虽不浸赌,却是个纯赌徒啊!要支持他实在需要魄力, 但陛下已将此案全权交给他,不支持也没法子,遂为他开路,安抚众人。
休沐日当天的刑部监,比往日沉肃,晌午的焦灼烧着了狱卒的眉毛,仿佛天降预兆,未时,大牢竟走了水,远远看去火光冲天,趁着乱,犯人跑的跑,叫的叫,好在余宏光向来管理得当,增援及时,控制住了火情,也收押回了犯人,最后通报点数时,只遗漏了两个。
这下不得了,狱卒吓得跪地求饶,烧着了眉毛仪容有失,没看好犯人却是罪该万死。如今不是问责的时候,萧蔚问起丢的犯人是谁,回禀道:“赵大和王九,一个是敦罗王妃身边身手了得的亲信,曾负责为王妃杀人越货,很是狠辣。另一个只是五城兵马司的牢房满了,临时关押过来的盗贼,别的不行,轻功很了得。”
事态很紧急,杀人越货的那个叫赵大的,这些时日在牢中受尽折磨,放过狠话,只要他有一口气在,让他活着出去了,就把他们这些折磨人的狗官都杀了,彼时狱卒们还对他极尽嘲笑,没想到真让他逮着了出去的机会,大火烧进狱中,不得不开门灭火,转移犯人,教他给跑了。保不齐他这回真要潜伏暗处肆意报复。萧蔚下令立刻全城搜捕,并请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协助。
搜查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没找到,各位官吏们已经抱着今晚躺在家中必被刺死的心态,陪萧蔚坐在鸣翠茶楼里等消息。再看一眼萧蔚,他却不急不徐地喝着清茶,搜查的时间越久,他的表情就越轻松。虽说在鸣翠茶楼等,既方便巡逻队时时回禀,也方便刑部监将火灾后的场地清扫干净,是好来处,但也没得他这样,真当休沐似的悠闲吧?
“萧大人不担忧性命?您和余尚书策划了各种诱使犯人招供的法子,那赵大可是说了,出去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啊!”小吏面露惊惶地提醒道。
萧蔚放下茶盏,摇头道,“他第一个要杀的,绝不是我们。”
小吏不解,“那会是谁?”
萧蔚眺望着远处巡视的一路兵卫,看到他们拦下一辆马车认真搜查过才放行,微微虚眸,“漏网之鱼。”
虽不懂他为何笃定就是有漏网之鱼,但纵然有,也是赵大的自己人,“这……他们自己人怎么会去杀自己人呢?”
怎么不会呢?他们为什么不供出漏网之鱼,就会为什么杀掉漏网之鱼。人这种东西,有时候看似反复,做出两件相悖的事,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萧蔚不再回答。
不消多时,一名小厮敲门叩问,“萧大人,祁国府千金梁小姐有找。”
萧蔚侧目,“请进来吧。”
话音未落,门猛地被梁绍清一掌推开,他跨门而入,视线逡巡一圈,“萧大人约见我,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官吏们面面相觑,很有眼力地起身托辞,“我去更衣。”
“我也去。”
“……”
几人走了干净,临出门前又将茶室的门敞开,要关自己关,他们可不敢多事。
梁绍清掏出红帖丢在桌上,乜道,“说吧,这红帖只有地点时间,却无内容,究竟何意?我朝唯有喜帖、战书、生死帖会用红色,你既不会给我发喜帖,也不会与我决生死,想必是战书了?”
萧蔚慢悠悠地起身,拿起红帖,将其撕掉,随手扬了,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战?只是个引你来此的由头罢了,你无须自作多情。我找你来,是要回我娘子的东西。”
皆是身姿挺拔之人,两相对立,平分秋色,分毫不怯,只看见二者眼神中迸发出的电光火石如兵戈相接,发出铿锵之音。
梁绍清双手环胸,倚桌抬起下颌,“笑话,你家娘子的东西找不到,却问我要?我与她什么关系,你怎么就笃定她的东西在我这里?是你家娘子亲口说了?还是……你晓得我与她行亲密之事了?否则,怎会觉得她的东西遗漏在了我的房间呢?”
萧蔚的眸中锋芒毕露,肉眼可见。这般毫不掩饰地吃醋,让梁绍清意想不到,毕竟来之前,他以为萧蔚会和他装得很稳。
正思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萧蔚忽然开了口,亦是毫不掩饰地痴迷神态与喑哑之声,“再亲密,能有我与她亲密吗?耳鬓厮磨,汗水交融,我的身上有她留下的痕迹,一寸一寸,如血如砂,她喜欢咬我的肩膀和下颌,还喜欢听我喘息着在她耳畔说爱她……”
“够了!”梁绍清握紧桌角,别开视线,“你堂堂五品京官,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在这和我描述闺中乐事的细节,平时见你人模人样清冷孤傲,私底下这般放.**猛.浪?你到底知不知耻?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蔚竟颔首,“没错。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他莞尔,接着道,“你与她只不过是拉拉扯扯间拽落了珠钗,我与她却是实打实地恩爱夫妻。呵,你被她拒绝时当然很懊恼,但一定没有听见她亲口说‘很爱我’时心痛到滴血吧?你知道她有多爱我吗?她为了我竟然……”
“我没兴趣知道!”梁绍清喝断他,“你到底要做什……”
萧蔚同样喝断他,“我要你知难而退!”逼近梁绍清一步,萧蔚解开自己的腰带,“你要看看她都在哪里给我留下痕迹吗?”
梁绍清一愣,不信他真敢脱衣。
萧蔚却无所畏惧,丢了腰带,大袖紫袍松散开来,露出青色的内衬和白色亵衣的领口,紧接着,他扒开衣襟,鲜红的痕迹极度醒目。锁骨、心口、胸膛、小腹……
梁绍清看得咬牙切齿,然而萧蔚却露出了被嫉恨的满足笑意,又朝他走近一步,“还有很多,要接着看吗?!不光是前面,我的脊背、腰腹,她全都宠幸过,前日!在马车里!昨夜!在书桌边!今晨!在床榻上!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很多你不会晓得的亲密法子,无时无刻,随时随地……!”
梁绍清这一刻终于确定了,自己确实没有萧蔚疯,一瞬骇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真疯啊,门根本没关!纵然他肯定晓得自己是男子,但如今自己穿的是女子的装饰,若让旁人瞧见,他就不怕闲言碎语毁了仕途?!还是说,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这么想,拿捏了自己因震撼而露怯的心理,在气势上赢过自己?
仿佛拿准了他这一瞬骇然的心理,萧蔚将衣衫一合,敛起笑意,狠声厉色,摊手索要,“珠钗!还来!”
梁绍清皱紧眉,瞪着他,良久不语。
这般对峙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了出来,“那又如何?到不了我手中的,我会夺过来,到了我手中的,我绝不会还!你和她亲密无间,不还是要为了一根珠钗,苦心孤诣地算计我的所思所想,又算计我的心理拿捏我吗?既然你这么自得于她深爱你,你又何必处处防我?如今不惜放浪至此来逼退我?怎么,还是怕我追求她,抢走她?”
“你错了。”萧蔚冷笑,“我绝对信任她,她也绝对信任我,彼此相爱不惧他人争夺。我想逼退你,是因为我自己小心眼,见不得有人觊觎她,更莫说染指她的东西。你说你绝不归还?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我是萧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的萧蔚!你来时,没看到满城的士兵在抓捕逃犯吗?”
梁绍清神色微微一变,回想方才来时,确实有无数士兵巡城,“什么意思?”
萧蔚侧首,看着栏外兵马,“有人举报逃犯潜入祁国府,欲刺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听我号令的兵马就不得不将祁国府包围,并进府搜查逃犯。”
“祁国府内,并无赃银赃款,任你如何借口搜查,也翻不出花样。”
萧蔚却道:“错了,我不会如何。国公爷铁血手腕,得罪了不少人吧?你说祁国府被搜查的消息放出去,会不会有你们的宿敌落井下石,趁机诬陷?万一哪位权贵上疏构陷你家佯装被刺杀,实则勾结逃犯,是不是够你们家在牢里吃几顿了?虽然清者自清,可国公夫人身体抱恙,牢狱之灾受不住。我自然不会作出上疏诬陷这种事,但其他人会不会就看准了你母亲病重,故意使绊子,我不清楚。毕竟你们得罪别人是真的,为了抢药,曾以歹毒手段祸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也是真的,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想一报还一报,他们作出什么事很难说清。”
“萧蔚,你……?!”梁绍清越听越激动,愣是将男子的怒音发了出来,生咽下了,强自冷静道,“你要报我曾经刁难你的仇,大可以冲着我一个人来,何必牵连祁国府?”
“此言差矣,我不是为了报仇。”萧蔚摊手,“我再说一遍,一,把我娘子的珠钗还来,二,不要再去招惹她。”
梁绍清合眸压住怒意,眼眶猩红似血。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是被锦帕小心翼翼地包着的珠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舍不得啊。
是,萧蔚算计得分毫不差,先把控他嫉妒之心予以震慑,如此气势便占了上风,又脱衣撼摇他的防线,让他晓得萧蔚是能做出比他还疯癫之事的人,最后再威胁他,他便自然而然地觉得,萧蔚能做出举报刺客之事,为祁国府的仇敌大开方便之门。冷静想来,他都知道,知道萧蔚应当不会为了私欲,与祁国府结仇,可不知为何,拿出珠钗那一刻,他就收不回去了。是他输了。
他尚垂眸思索,萧蔚冷漠地将珠钗夺过来,转头回到座位,“不送了。”
待梁绍清走后,萧蔚高声唤人,“打一盆水来。”
几名官吏回来时,就看到萧蔚正用打湿的巾帕,仔细地擦拭根本不脏的珠钗,几人眼神交互,心道这莫不是和梁小姐之间的……
萧蔚开了口,“这是我家娘子的。”语毕,抬眸淡淡扫视他们,“大人们不会误会吧,嗯?”
几人冷汗直下,纷纷摆手说不会。这才作罢。
傍晚时分,终于有消息传来,赵大和王九在城北一处废宅中落网了。所有在场官员系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又回到了脖子上,心也终于稳稳落回胸膛,纷纷恭喜萧蔚。
萧蔚却不见欣喜,“还有呢?”
来报信的是萧蔚的亲卫,抬头一看喜上眉梢,“如大人所料,漏网之鱼,抓住了!”
萧蔚这才抿出一丝淡笑,眸中隐有几分迫切。
几人立即骑马动身回刑部监。
赶到的时候,赵大已被穿了琵琶骨锁进牢中,以防再度逃脱,叫嚣着“狗官卑鄙”之辞。
王九却坐在牢狱外边的桌前抹药,时不时回头骂两句,“你要是给我挠破相了!本将军不亲自把你的耳朵砍下来下酒就不姓王!”
余宏光正安抚他,“王将军亲自看管犯人辛苦了,此次行动危险万分,寻常武夫陪同恐怕有失,只能劳烦你走这一趟,害你伤及颜面,实在是愧疚。”
王九摆摆手,“罢了罢了,为民除害嘛!只是被关了几天,还得提个意见,你们这的牢饭是真好吃啊!怎么给犯人吃这么好的饭?那不是浪费粮食吗?学学我们那,管饱就行!”
余宏光笑说,“有些犯人也是迫于生计被逼无奈,临走前好吃好喝送一程,也不算浪费。”说完转头看见萧蔚,起身朝他微微点头,“我命人将其押入秘间了,你去看看。”
“他”自然指的是那条漏网之鱼。
萧蔚身旁的官员匆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搞得糊涂了!王九不是五城兵马司借关于此的盗贼吗?怎么成了将军?哪位将军,我却不曾见过呀!”
士兵领着萧蔚去秘间,余宏光便留下来为众人解释,“是今年新到内卫统领手下的得力干将,寻常也都在宫中当差。”
王九抱拳,“末将王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