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漏声声催促, 梁绍清凝睇着她,“倘若我真如你所言去做了,恢复了男儿身, 你愿意给我机会吗?”
余娴摇头,“但你若真去做了,你便给了自己得活的机会。你说向往我珍视生命如一的态度,喜爱我的鲜活,无非是你面对生死迷茫,在我身上看到了生机, 想待在我身边求一隅安心。梁绍清,你若真不想浑噩度日, 何不自己执刀辟路,寻觅归处?要么安然接受女儿身, 真正恣意潇洒, 要么孤注一掷变回男儿身,突破枷锁。摇摆不定最是消磨人,当然会苦了。”
语罢, 她也不管梁绍清会不会听得一二, 再如何她只是旁人,多嘴已是僭越, 更何况她也不知自己的肺腑之言到底是良言, 还是噩药, 说到这只算作今日一场闹剧的了断,“禾丰姑娘, 劳烦你帮我梳整一番。”
不照铜镜也晓得, 自己发髻松散,形容狼狈, 这个样子走出去,多的事情都闹出来了,她只想赶紧离开国公府回家,不愿节外生枝。
事关国公府和梁绍清的名声,禾丰立即应声,三两下为她抿好了头发。
梁绍清也已将衣襟拉好,端端系上,想要送她,嘶声唤,“阿鲤……”
刚开口,余娴迅速盯了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意在止住他的心思。如今知晓他男子身份,再如何都看不回女子的样貌,饶是嘴上喊着“梁小姐”,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面上好过,心底也晓得要时时提防。
他往前走了一步,被瞪得眼红神伤,还想说什么。“感念梁小姐招待午膳,不必多送了。”余娴却逃也似的提裙就走。
禾丰匆匆看了眼梁绍清,后者合眸颔首,示意她跟上余娴,她几个箭步冲过去为余娴引路。
轿子还停在小院门口,方才骤然起风,吹摇树枝,轿帘被掀开,里头积满了落叶与轻尘,余娴毫不犹豫地用大袖拂去,“走吧。”
禾丰看着被决绝地扫落一地,又遭践踏的落叶轻尘,轻叹了口气,对于已有沃土滋润的姹紫嫣红来说,这些尘泥不值一钱。
正厅中,国公爷招待萧蔚喝茶,难得的是郡主搀扶着李氏也出现于此,余娴进来时,几人的目光尽数落到她身上,萧蔚原本锋芒暗藏的厉眸化为绕指柔,迅疾起身握住她的手,无声以眼神询问情况。
余娴微微讶异,当即反应过来,恐怕是陛下赐给萧蔚的侍卫知晓她被梁绍清请去小院,立刻就去班房向他通报了。余娴抿唇淡笑,摇头示意,他却仔细将她入目可见之处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伤后,视线才慢慢游移至她的头上。
少了一根珠钗。
萧蔚眸底微微泛起不悦,转身向祁国公告辞,“今日时候不早了,在下就先携内子移步回府,国公夫人病体未愈,在此久坐实在劳身伤神,还望多加休息,保重身体。”
李氏适时咳了两声,与萧蔚视线交汇,微微点头。
提及李氏,祁国公要挽留的话也少了几句,本打算责问禾丰怎么没把梁绍清带来,听到李氏咳嗽,赶忙起身关怀,又示意管家亲自将两人送出府,“萧大人若得空,多来府上走动,世间交情皆以来往为始,今日萧夫人登门探病,便是好的开始。从前小女无状,多次冲撞萧夫人,还望萧夫人宽宥以待,与之结交,若有介怀之处,告知老夫,必为夫人讨回公道,绝不偏颇。”
萧蔚与余娴对视一眼,祁国公和梁绍清一样固执,直白问询被拒后,便改为含蓄试探,只说走动结交,打个基础,想走循序渐进的路子。
萧蔚却不似寻常那般虚与委蛇,直白道:“国公爷盛情,只是内子不爱走动,实在不好意思。至于在下,不是向来与国公爷交好吗?彼此朝堂相见,政见相合,朝罢回府,皆视爱妻如命,恨不能时时相伴,又何来时机得空走动?此等恭顺夫道,国公爷比在下谙熟,如今国公夫人重病在身,您还是多放些心思在治病上,好生钻研通透真正的症结,其他的,多想无益。并非自夸,在下的心性您也见识过,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动,何况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再劝就没劲了,非要闹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届时只有请动陛下来做主平息,谁的面上都不好看,国公爷掂量一番吧。告辞。”
既不避讳元贺郡主,也丝毫不给面子,萧蔚是真生气了。搬出陛下来,更是充满了敌意,一个是已经时过境迁几十载的开国功臣,一个是还能平步青云几十载的肱骨梁柱,陛下会偏袒谁,一目了然。再说既是对陛下不敬,也是自讨苦吃,祁国公一时语塞,只得目送两人离去,李氏看向他,握住了他的手,“真正的症结”是什么,只有她和萧蔚清楚,如今看来,她不说是不行了。
那边,萧蔚与余娴登上马车,却不急着走,余娴正诧异春溪为何不在马车中,腰肢一紧,便被拉入怀中,萧蔚一边揽着她,一边吩咐侍卫,“找个缺口潜进去,找到梁绍清,把这个给他。”
余娴低头看去,尚未看清,侍卫就将其收走,她只匆匆瞥到一角红色。侍卫无声离开,来去间一丝动静都不曾发出。她看向萧蔚,后者也正凝视她,观她神情,清瞳微颤,却什么也不说,余娴的眉尖微微一蹙,不禁担忧起来,萧蔚要做什么?之前都是有商有量,互通有无后再行动的,今日怎么什么都不说,竟命人做出这种潜入权贵府邸的事?他要招惹梁绍清干嘛?
“那是什……唔。”余娴想问,意外地被封口,顷刻让人的心酥软一片,要问的事被他在口中搅弄辗转三番,频频吞咽,最后拆吃入腹,化为一滩暖意。
一吻作罢,她的神思逐渐不再聚焦,倒在萧蔚的臂弯中望着他,迷迷糊糊地问,“不想告诉我?”
萧蔚眸中浮现情念,垂首含住她的唇珠轻抿,缱绻够了,才轻声说道,“确实有点不方便。但你一定要听的话,我也会说。”
余娴伸出手指抚摸他高挺的鼻梁,“那算了,没有很想听。我现在心神恍惚,只想做开心的事,听好听的声音。”
萧蔚被反撩得面红耳赤,微微眯眸促狭,“什么好听的声音?”
余娴摇头,感觉到了异常,忍俊不禁道,“等会就知道了。”
马车双辕滚动,路途不够平坦,始终摇摇晃晃地行进着,但新府与祁国府两地相隔不算远,不多时就到了,男人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得了无字的命令,马夫挠了挠赤红的耳朵,慢悠悠地驾马转弯,又围着府前街道多绕了几圈。马儿跑得尽兴,越跑越快,最后一个猛冲刹停,抬高前蹄长嘶一声泄了劲,酣畅淋漓。
萧蔚抱着余娴下来,直接去了卧室,时至傍晚,唤来小厮添上热水,稍作梳洗后,才出来用膳。
入夜,余娴坐在书桌前翻阅余宏光借给她的《枭山笔录》,里面有阿爹亲自绘制的枭山地图,记载了所有机关通道,还以朱砂笔标记了各地点的作用。譬如她从前一直不清楚那些金灿灿的黄金坟是葬的谁,书中便叙述,所有争辉夺目的黄金坟,葬的都是余家祖宗,一来是因黄金坟都在阳面,正面日光,可以阳气封住邪肆之气,二来,余家培养傀儡死士,罪孽深重,葬入黄金坟中,若干年后,枭山再无守山傀儡,招徕盗贼,只会入黄金坟中盗窃,不会扰后山清宁,算是为阴面祖坟挡了灾。
而他们经常祭拜的山阴面的祖坟,葬的其实都不是余家的先祖,而是那些将余宏光抚养长大,教他识文断字的师者和亲侍,更多的,还有一些被培养成傀儡的死士,这些与余宏光有些亲厚的人还残存着人性,但终究与世人不同,随着余家溃散一起去了。
“与世人不同……?”余娴看到这里,难免发出疑惑,继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震惊之中心潮澎湃,姑且压下不提,“萧蔚,你后日休沐可有时间陪我回一趟余府?我想通了一些疑惑,需要确认。”
萧蔚放下朱砂笔,“后日,我有件很急的事需要处理。你若能等我几个时辰,我回来后陪你去。”
余娴满不在乎地低下头,“那不必了,你便去处理你的事,我这个事倒是不急……你有什么急事?”
萧蔚想了片刻,抬眸揽了灯火华光,垂眸时敛去,“我拿到了敦罗王妃身边亲信的名单,王妃被斩首,她的亲信却尚未处决,陛下将其交由我,我打算把当年害我叔伯入狱的人钓出来。”
“你确信他在这些人里面?之前不是说,那位幕僚是敦罗王的一位部下麾下的吗?怎么又成了王妃的亲信?”余娴思索一番,“那名部下,是不是龙池宴上郡主和梁夫人撞见的人?”
萧蔚点头,“没错,之前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误以为龙池宴上撞见的是敦罗王的部下,才让陛下误判许多年,教王妃成了漏网之鱼,其实那名部下是王妃的亲信。随着王妃落网,那日在王府门前的部分亲信被捕,招供出了更多亲信名单,近些日子正由差役天南海北地抓捕,可我纵观名单和狱中亲信面容,并没有我眼熟之人,分明父亲曾经的好友我都见过的。我想,是那幕僚还没落网。”
“你打算怎么钓?他藏得这样深,根本不会顾及同僚死活,肯定不会不自量力地来劫狱的。”余娴有些担忧,“你莫要为了给叔伯报仇,太过冒险。若是让陛下晓得你如此徇私,可会招致祸患?”
萧蔚松了眉头,笑着安抚她,“你放心,我已有对策。陛下将此事交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找出所有漏网之鱼的吗?那幕僚贪生怕死的特质,便是最好的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