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疯子的浪漫(1 / 1)

边关守将回京, 这可是大事。

穆国公此行事虽先并未声张,但自他进了城门,回京的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京中的各处角落。他此行共十余人, 简装骑马进城之后不顾一身风尘仆仆, 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身为大郦武将之首,皇帝同他自是有好些话要说。君臣二人如话家常,从边关防守到朝中大局一一商论。从日不过午到华灯初上, 皇帝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回到穆国公府时, 天已黑透。

谢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外,打眼看到那如记忆中一般依旧高大威武, 却不知何时已染上风霜的丈夫, 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无言。

多年夫妻,真正相处的时日可谓极短。

穆国公亦是默然,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瞬间泪崩。

所有独守空房的孤寂,和一人支撑着偌大府邸的坚持,全在这一句“夫人辛苦了”的话中,变成奔涌而出的委屈。

夫妻二人这才双手交握, 彼此化解了隔阂。

进了府,穆国公那张棱角分明英武坚毅的脸才慢慢缓和,像是忽然卸去所有的疲惫整个人也跟着松懈,昏黄的灯光之下瞧着竟有了丝丝老态。

边关艰苦, 黄沙漫天,与京中富贵安逸天壤之别。

谢夫人掩去心疼与心酸,忙迭声吩咐下人们备水备饭菜。等到穆国公府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常服出来时, 谢弗已过来向他请安。

这些年穆国公每次回京皆是匆匆,此次归家离上次也有三年之久。三年时光斗转星移, 略显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

面对唯一的儿子,穆国公难得露出些许笑意。一番问话考校之后,他眼底的笑意渐深,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满意。

再次向谢夫人道谢:“这些年,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心头一酸,垂眸道:“儿子懂事,我倒也没怎么操心。”

穆国公欣慰地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目光越发的欣慰。有子如此,允文允武,他们穆国公府后继有人。哪怕他仅此一子,也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只是…

他想起回京途中刚好截收的两封信,不由皱了皱眉。那位承恩伯府的姑娘,不知是多么的出色,才能让他的夫人和儿子都赞不绝口。

先前他面见皇帝之后,皇帝亲自送他出殿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此次回京正好,朕少不了要去你府上讨一杯喜酒喝。”

他不明所以,掩去心中惊讶,出宫之后便留了心,立马派人去打听,是以在回府之前他已知道最近儿子都做了什么。

还真是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雅集之后对承恩伯府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还当众抱着人家姑娘离开。今日一早去傅家门口闯关,听说在那傅家姑娘的帮助之下顺利过关。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们穆国公府要和承恩伯府结亲。

这么大的事,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说你在外面说我们两家联姻之事在上一代已作罢,还说魏二爷是个庶子,他的女儿不配和你议亲。你怎么能…怎么能这般不顾两家的交情?你让盛国公听到这话之后作何想?”

“儿子说的是事实,若儿子真要与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那也是嫡系嫡女。”

穆国公一时没了话,若非魏二爷是庶子,盛国公又一直不放弃寻常嫡子,两家的联姻之事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

“那傅家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儿子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胡闹!”

穆国公大怒,婚姻之事岂是儿戏,两家结亲更是交好。他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早有联姻之约,如何能出尔反尔。若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找不到,那么盛国公自有安排,到时候这门亲事依然作数。

再者,亲事真要作罢,也不应由他们提出来。

如此一来,倒显得他们理亏。

他指着谢弗,老半天骂不出一个字。到底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哪怕是他常年不在家,儿子都是他最为看重的。

最后他狠了狠心,道:“你去祖宗牌位前跪着!”

穆国府的先祖们皆是武将,一排排灵位上刻着他们死后被追封的谥号。忠武公、武成公、武定公等,无一不是英名赫赫,每一个谥号都记载着谢家的累世功勋。

这些曾经征战四方的先烈们,早已长眠地下,换来是的百年国公府的尊荣与富贵。尊荣与富贵之下,又有几人知道百年世族的苦苦支撑。

夜深人静,寂静的祠堂显得有几分阴森。

脚步声传来,谢弗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这些记刻着谢氏一族英烈们的灵牌,久久凝视。

“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恼你,而是怕你被世人诟病。你是穆国公府的希望,你父亲最是盼着你能顶天立地,不负先辈们的荣光。”

来人是谢夫人。

“母亲,我知道的,你和父亲都是为我好。”

谢夫人眼眶一热,泪水滴落。

她不敢去看那些灵牌,内心是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如果不是这孩子,她是不是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若是丈夫和先祖们知道这孩子并非谢家的血脉,会不会怪她?

“母亲,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谢夫人擦着眼泪。“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因为儿女的幸福而为难。母亲盼着你好,又怎么会觉得为难。”

谢弗看着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婉丽柔美,用最为轻声细语的声音,说着世间最扎人心的刀剑之语。

“是你拖累了娘,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娘已经够为难的了,你若是再不懂事一些,娘真的会后悔生下你。”

那个女人说因为他,所以为难。

而母亲却说,只要是为他好,就一点也不为难。

为什么?

对于母亲而言,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母亲能为了一个替身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视他为累赘,恨不得他去死。

谢夫人望着谢家的祖宗灵位,也跟着跪了下来。

“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们必定以有你这样的子孙为骄傲。若真有罪,那也是我一人之罪,是我对不起谢家。”

“母亲。”

“母亲生平最为庆幸之事,就是有你这个儿子。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母亲或许撑不到现在。我知你心思重,这些年你看似事事淡淡,其实最是重情重义。你文武皆不凡,懂事又孝顺,没有人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你父亲亦是,我想谢家的先祖们也是如此。”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或许是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才养成这样诸事埋在心底的性子。

谢夫人目光怜爱,当年那个瘦小寡言的孩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抛弃了。

若是她的长生还在,哪怕是不如这孩子容貌出众,也一定是一个清俊的好儿郎。若她的膝下有两个儿子,该有多好。

“在母亲心中,你和长生都是我的骨肉。母亲日日祈福,盼着长生能投个好胎,盼着你此生平安顺遂。那傅家姑娘很好,母亲也很喜欢。你父亲也是一时之气,他最是疼你,此时怕是已经在想法子替你周全了。”

谢弗心起波澜,缓缓垂眸。

原来这就是父母。

父母可以为了子女做任何事,哪怕很为难。

曾经他是何等的厌倦自己,任由自己被不堪的过往拉入地狱。他几乎放弃了挣扎,只想着了却心中之事后湮灭消失。

他想哪怕是他不在了,应该也不会有人难过。他只是一个替身,而母亲又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就算是没有他,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母亲心中他是如此的重要。

夜风如诉,谢夫人刚出祠堂没多远,远远看到黑暗中那道高大孤单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几步上前,轻声道:“你一路劳累,怎么不好好歇着?”

“睡不着。”穆国公背着手,“在边关时我经常巡夜,倒是习惯了。”

“你…要保重身体。”

“那是当然,我还没看到儿子成亲生子,如何能倒下。”

一阵沉默。

谢夫人又道:“盛国公府委实有些不太像话,咱们儿子这般优秀,若真是娶了一个庶子之女,我心中也不是很情愿。”

早年她的长生还在时,盛国公府从不提什么联姻之事,不就是怕她的长生不能活着成人。后来弗儿渐渐崭露头角,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出色,盛国公府那边慢慢存了心思,所以外面才会有传传他们两家有婚约之事。

这事她无法对旁人说,心中始终觉得是个疙瘩。若是弗儿中意魏家大姑娘还罢了,她也不是那等计较之人,毕竟她再是不喜魏二夫人的为人,对魏大姑娘却还是很有好感。但如今弗儿已有心上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强迫那孩子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并非我瞧不上庶出,庶出之人也有人才。只是那魏二爷是个庸碌无为的,魏二夫人又太过狭隘,我实在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穆国公望着黑夜,叹了一口气。

就算他不知道盛国公府的内宅如何,单是冲着魏二爷那个人,他也是不愿意。不过那魏姑娘一直跟在盛国公身边,不仅在学院才名不俗,在习武之事上也颇有天分。

“你当我为何忽然回京?”

“不是为了武举?”

“是为了武举,但也是为了儿子的亲事。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盛国公的信,他说此次武举会让自己的孙女下场,且在武举之后会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谢夫人心下一惊。

还有这样的事?

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蓦地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面色有些复杂。“盛国公的意思,莫不是想将孙女记在盛国公夫人所出的嫡子一脉?”

穆国公不语,默认了她的猜测。

她皱了皱眉,“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当年盛国公夫人不正是因为容不下妾室而和离,倘若盛国公真把妾室的孙女记在她的嫡子名下,她若是还在,知道此事怕是要气死。”

谁都知道当年盛国公夫人为什么要和离,盛国公这么做,若是盛国公夫人知道了,只怕更不愿意回来。

只是如此一来,魏家大姑娘就成了真正的嫡系嫡出,身份上确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好。到时候盛国公府再提联姻一事,他们还真不好拒绝。

夫妻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快到正院时,穆国公望了一眼祠堂的方位,道:“待会你派个人去传话,让他回到自己屋子好好反省。”

谢夫人一听这话,哪里不知道丈夫这是心疼儿子了。

她招来一个下人,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穆国公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开,哪怕傅家再是耳目闭塞,到了这个时候也听到了风声。这消息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兜脑地泼在傅荣和秦氏夫妻俩的头上。

夫妻俩相对坐着,皆是一筹莫展。

“你说穆国公能同意亲事吗?”秦氏问隐素。

隐素倒是很平静,道:“亲事是谢世子自己提的,成不成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话是这么说…”秦氏犹豫几下,拍着大腿道:“谢世子来闯关的事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这门亲事他们老谢家想赖,也要看我答不答应。那些个人吃了他亲手磨的豆腐,都是能替我们做证的。他们要是敢赖,我就去宫里求太后娘娘做主!”

“娘,你急什么。”隐素哭笑不得,“你不是说谢世子说了非我不娶,他虽然不是金口玉言,但应该也不会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傅荣皱着眉,沉着声音开口。

“素素说的没错,我看谢世子就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话虽这么说,但该担的心不会少。

又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夜,夜黑风高之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的隐素的屋子里。隐素闭着眼睛,屏着神听着那人靠近的脚步声。

熟悉的气息袭来,她像一条无骨蛇一样缠了上去。

就知道这男人今晚会来。

只是这么低的气压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然后男人的头埋在她的颈间。

“你说的对,这世上大部分的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

所以是被感动了吗?

穆国公夫妇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让这男人如此感慨。

隐素默默地由着他,感受着他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替身,她对我好,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我努力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还报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两清,可是她却对我说,在她心里我也是她的儿子。

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得到这些?我想告诉她,我不值得。她若是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难过。”

隐素的双手环在男人的背上,安抚在轻拍着。此时此刻,仿佛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当年的那个小乞儿。

她不知道小乞儿的过去,也没有经历过小乞儿的人生。但是她知道那些过往是随时会让人坠落的深渊,那样的人生是一人踽踽独行的黑暗。

“不会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害怕你真实的样子,也无惧你将来会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我想你母亲也是如此。”

“真的吗?”

“真的。”

男人的头慢慢抬起,面若冠玉眸若星辰。

“娘子,你刚才说你喜欢我,你可不要骗我。”

又来。

若是她回答得不好,这男人不会又给她表现当场发疯吧?一想到那个赤眉红目的疯子,她还是觉得眼前皎若明月的美男更养眼。

她嗔怒,“知道了,若是骗了你,我就和你一起下……”

男人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嘴。

“若是骗了我,还请娘子一直骗下去。”

她的心,顿时就软了。

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明知是一个疯子,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陷进去。

“娘子,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隐素,我就叫隐素。”

“隐素。”

夜如水,情人间的呢喃如歌。

黑暗在寂静中退去,朝阳在黎明时登场,日月轮回流转之中,天地还是那个天地,却又像是生换了一个人间。

隐素在晨光熹微时醒来,闻着裤子枕头上残留的清冽气息,重新闭起眼睛床里床外的滚了几圈。

好像这床两个人睡好像刚好,一个人睡是不是有点大了?

她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经意看到桌案上的画。

画的背景是谢弗院子里的那一片树林,他们皆是一身白衣相对而坐,一人面前是瑶琴,一人抱着奚琴。哪怕只是在画中,二人眉眼间的宁静详和与情愫跃然纸上。

这不是她作的画。

至于是谁画的,答案不言而喻。

男人脚踝之间,隐约可见金色的锁链。而女子的脖子上,金色的钥匙若隐若现。疯子的浪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汹涌如剑直抵人心。

旁边有一行小字:弗损益之,不追过往。隐入尘世,素手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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