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姬觞, 瞧着还是那么的普通不显眼,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平日里老实憨厚的长相,如今看着竟是有几分精明。
他看着谢弗, 等到谢弗点头确认之后骂了一句脏话。
若是有人听到, 不仅震惊于他这脏话的粗俗,更会吃惊于他的口音。必是会感慨一句哪怕这位十殿下已认祖归宗,依然改不掉流落在外时的陋习, 还有那与皇族身份格格不入的京外口音。
“我就知道是她, 那女人简直是莫名其妙,最近老在我面前晃, 都快把我烦死了, 还害得十一差点和我生分。大哥,你说我被她盯上了,是什么意思?”
谢弗缓缓坐下,示意他也坐下。
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屋子,从家具到摆饰不见丝毫的华贵精美。便是这样的寻常屋子,也因着屋中人得天独厚的容貌而显得一室生辉。
“她看上你了。他们顾家怕是把要把注押在你身上,最近你行事小心一些。”
“老子还要她看上, 她是个什么东西!”
“顾家是书香大家,顾大学士在朝中名望颇高,有他们相助你以后行事会更容易一些。”
“我才不要!我有大哥和十一就够了。”姬觞露出嫌弃的表情,又骂了一句脏话, “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又爱装又什么都想要,烦都烦死了。要是她有傅姑娘一半…”
话说到这, 顿时气氛大变。
他心里一个激灵,“我是说傅姑娘是个好姑娘, 我看大哥对她不一般。大哥你救下她的丫头,是不是想让她感激你,然后以身相许?”
谢弗一个眼神过来,他嘿嘿一笑。
“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说什么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然后相亲相爱在一起。我…就随口一说。大哥,那她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大嫂?”
大嫂?
谢弗垂眸。
他们算是成亲了吧。
那小骗子都喊他夫君了,这声大嫂应该叫得。但是纵然如此,那小骗子却敢不要他!还说什么没有意中人,难道是想在外面勾搭别人?
想都别想!
他没说话,姬觞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大哥真的看上傅姑娘了,怪不得又是去德院当夫子,又是送傅姑娘桃花糕,摆明了是有那个意思。
“大哥就是好眼光,我看来看去,那德院所有的姑娘加起来都抵不过我大嫂一根手指头。我大嫂又能弹琴又会打架,她和大哥简直是天生的一对。”
谢弗闻言,勾了勾嘴角。
没错。
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
所以小骗子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都是逃不掉的。
“这次亮子他们可是立了大功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救下的居然是未来大嫂的丫头,肯定高兴疯了。可惜他们都不知道大哥的存在,只有我知道。”
姬觞的眼神淡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失落。
他曾是乞丐的事人人皆知,他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只是没有人知道京中的乞丐全是他的人,他是乞丐帮的一帮之主。
曾经在京外的那个地方,这个位置是大哥的。那时候的大哥又瘦又小,明明是和他们一般大的小孩子,打起架来却比成年男子还有凶狠。
他好怀念那时候的生活,虽然很苦,但有大哥护着他,他们兄弟俩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像现在,他和大哥平日里不仅要装出不熟的样子,他还要装天天装傻。好不容易见个面,只能是偷偷摸摸。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所有人都不需要知道。”
谢弗镜湖般的眸子,早已是漆黑一片。他不需要被人知道,更不需要被人记住。如他这般注定要下地狱的人,越少人知道越好。
如今的他是穆国公府的世子爷,哪怕是为了母亲的养育之恩,他也只能是众所周知的谢家子。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必不会让母亲蒙羞。
姬觞吸了吸鼻子,“大哥,那等我们成事了,也不能说吗?”
谢弗摇头。
“到那时,就更不能说了。”
姬觞突然觉得很难过,大哥说的没错,到时候确实更不能说。
若是没有大哥,很多年前他已经病死在破庙里,说不定死后尸体都被那些野兽给啃干净了。是大哥救了他的命,那时候他就在想他这条命就是大哥的。
他知道大哥有很多的秘密,也吃过更多的苦。他现在的所有都大哥给的,是大哥带他进京,是大哥给了他光明正大的身份。
如果说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是大哥的愿望,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大哥,那个丫头现在要送回去吗?”
“不急。”
姬觞纳闷,人都救下了,为什么不送回伯府?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向未来大嫂邀功,以获取好感吗?
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又有了光彩。“大哥是不是想借机好好安慰大嫂一番,这叫什么…趁虚而入…”
“以后少看戏文。”
“又不是我要看,是十一他喜欢看,我不想看也要陪着他看…”姬觞小声嘟哝着,“大哥,你…你这就走了?是不是急着去见大嫂?”
趁虚而入?
那又如何!
谢弗“嗯”了一声,人已出了屋子。
月隐云层,晦暗不明。
远望天际一团如混浊朦胧,却隐约可见天光将至,那是城东的方向。他心想着也不知那个小骗子此时有没有睡着。
隐素当然没有睡,她回到伯府时傅荣也回来了。
傅荣一脸的沉重,那些官爷们打着官腔,说是会张贴告示让人找,但看上去完全不上心。哪怕他使了一些银钱,那些人还是一副明显看不上的样子。
在所有人看来,小葱就是一个下人,他们伯府也不是高门显贵,那些人不可能为了他们傅家的一个下人兴师动众。
他心中苦闷,眉头紧皱。
秦氏又哭又骂,哭小葱命苦,骂那些人不得好死。
伯府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重,连狗憎人嫌的傅小鱼都红着眼睛不说话。出了这样的事,一家人都没有心情吃饭。
如今隐素只盼着小葱还在城中,她将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谢弗身上,一小部分她准备靠自己。她换了一身以前的衣服,灰扑扑的襟裙加裤子,头上的发饰全部卸下,仅梳了一个利落的马尾。
“素素,你这是?”
傅氏和秦氏都是一惊。
“我再出去找找。”
“爹陪你一起去。”
隐素摇头,“我一人行事最方便,人多了反而扎眼。你们别担心,祖母教了我很多防身之术,从小到大我打架还从没输过。”
这倒是。
原主脑子不太灵光,又长得好,哪怕是有人看着也难让人安心。傅老太太会武,和孙女住在寺中的那些年可没少教,为的就是希望原主遇事能打得过别人。
尽管如此,傅荣和秦氏夫妇还是不放心,说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万一遇到事了怎么办?她好说歹说,骗他们说自己会跟着柳家和赵家的人一起找,夫妻俩最后才勉强同意。
到底还是不放心,秦氏送她出门时是千叮咛万嘱咐,她转身就一掌劈断了横在门后的一根壮木。
秦氏:“……”
好吧,她的担心就是多余。
别看当家的人高马大又壮实,她也是个力气不小能吃的,但是知女莫若母,她可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力气,比之当家的都不知要大上多少。
隐素在她复杂的目光中出了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梁国公府外墙极高,身为三公之一顶极高门,其威严巍峨自是不用说。隐素望着这座显赫的府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梁国公府门外,她认出了柳家的徽记,心里忽然一暖。
下马车的是柳夫人,柳夫人年岁不小,自柳夫子退出朝堂之后一直过着种花看书平静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她的事,这位老夫人哪里会连夜登梁家的门。
柳夫人先是递了帖子,然后很快被请进去。
半个时辰后,一位清瘦优雅的妇人将柳夫人送出来。那妇人一身居士打扮,应是梁国公府那位常年礼佛的国公夫人。
两人在门口寒暄几句后,宋夫人目送柳家的马车离开。
一切如常,并无半点异处,隐素心知柳夫人此行应该没有收获。
夜已渐深,不远处还能听到衙役盘查的嘈杂声。
只是那些衙役再是盘查,也不敢搜查世家府邸。柳夫人到访梁国公府,也不可能派人在府里找人,所以她决定还是亲自闯一闯梁国公府。
巡城的梆子一响,宵禁开始。她取出提前备好的绳子,刚要甩出去时一只透骨寒玉般的手按住了她。
夜色中,谢弗是一身的黑衣。哪怕是暗夜如晦,衣着如墨,在这寂静的黑暗中他仍然皎明如冰壶玉衡。
“谢世子,你…你怎么会在这?”
谢弗修长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铜质令牌。牌身在夜色中发出金属独有的暗光,正中刻着一个刑字。
“私闯他人宅府罪同偷盗,是要吃牢饭的。”
“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哪怕我没有证据,我也知道这事和宋华浓脱不了干系。世子有所不知,小葱虽是我家里的丫头,却和我亲人一般。”
亲人么?
那他还真必须让小骗子欠他这个人情。
“宋夫人不喜庶女,宋姑娘不太可能会把人藏进府里。我已受你所托,你若信我,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我…”
“此事交给我,你赶紧家去。若是被巡防的士兵抓到,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世子爷为何会有刑部令牌?”
刑部尚书吕大人为人十分刚正,听说三年前二皇子妃的胞弟犯了命案,任凭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如何说情,他还是坚持依律将人给斩了。
所以隐素想知道,谢弗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人,是如何弄到刑部令牌的?
“我善丹青,于刑部破案有益,常在刑部进出行走,是以才有这块令牌。”
原来如此。
谢弗手中有刑部的令牌,又有国公府的人脉。如果他都找不到小葱,那小葱应该已被拐出京外。
隐素的心沉了沉,那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天下之大,要想找一个人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极有可能穷尽她一生都无法再与小葱相见。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脏猛缩。
“那就拜托世子爷了。”
“傅姑娘客气。”
小骗子,这个人情你是欠定了。
“世子,我可以自己回去,劳你受累替我寻找小葱。”隐素见他要送自己的模样,赶紧婉拒。时间紧迫,她更希望谢弗抓紧时间去找小葱。
“夜黑风高,傅姑娘一个姑娘家,真的可以吗?”
夜越来越深,眼下已经宵禁,寻常人不能在外行走,若是被巡城的士兵抓住一个在外乱晃的姑娘,还真是说不清楚。
隐素道:“我可以的。”
“既然如此,那傅姑娘多加小心。回去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后应该就能听到好消息。”
但愿。
这样最好。
隐素完全没有注意到,无论是先前还是刚才,谢弗都让她回去睡觉。她根本就没有多想,哪里知道对方心心念念要在梦里和她算账。
她走得远了,鬼使神差般回头。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那皎月般的男子似是被云层遮挡一般看不真切。乍阴乍阳的一张玉面,竟让人有种半神明半是魔的错觉。
这一夜的伯府无人能眠,所有人都在等等。等待是最为煎熬的事,一时盼着好的消息,一时又忍不住猜测最坏的结果。
时辰一点点流逝,蜡烛在燃烧中一寸寸变短,烛火将屋子里的桌子柜子屏风等物投出重重叠叠的影子。
隐素安慰父母,说是有人帮忙找,一定可以找到。
“我可怜的小葱,到底是哪个黑心肝的害她?”
“娘,小葱应该是被我连累的。”
秦氏脸色变了变,喃喃道:“不会吧。”
“应该是的。”隐素望着眼前的父母,心口是说不出的酸胀。
从穿越至今,她好像未曾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她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得过一日是一日。如果不是被人逼着一步步冒头,她愿意永远不被人注意。
这一世的父母也好,弟弟傅小鱼也好,还有小葱。她和他们看似相处融洽,其实她根本没有彻底融入。直到现在她才算是和这个时代感同身受,这种感觉来得猛烈又突然。她痛恨阶级权贵视人命如草芥,她更悲哀于自己的无能。
她自以为穿书者,以为自己熟知书中所有人的命运,也能改变这一家人的命运。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何等自大何等的不以为意,所以才会让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
小葱自幼被卖,吃了那么多的苦,好容易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却因为她的大意而遭此劫难。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更小心一些,如果我能再谨慎一些,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怎么能怪你呢?”秦氏听得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抱住隐素,“都怪那些黑心肝的,他们会遭报应的。素素啊,你千万不要自责,要怪也怪娘不小心。是我没看好小葱,是我只顾着自己挑菜,若不是我和人讨价还价差点吵起来,小葱也不会被人拐走。”
“娘,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想好了,若是小葱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他们不死不休!”
“好,好,娘和你一起,我还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他们世家高门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能想害谁就害谁!”
傅荣握紧拳头,道:“我也一起,我们一家人和他们拼了!”
隐素想到这一家人的结局,难受到说不出一个字。
难道终究逃不过吗?
哪怕是换了新的剧情,他们一家人也难逃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不。
这不可以。
忽然她想到了梦里的那个疯子,若说还有人能让她随心所欲地畅诉一切,也只有那个疯子。她说自己累了,想睡一会儿。秦氏连忙催她回房间躺着,说是有什么消息就去喊她。
她颓然地倒在**,慢慢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中对上疯子阴沉沉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梦里找疯子,无论现实如何风雨不断,该来梦总会如约而来,这算不算一种约定。
“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听到疯子问自己,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突然很难过。”
“仙女也会伤心?”
她算什么仙女!
如果她是仙女,她就不会在出事之后只有无能无力和无助。如果她是仙女,她就能第一时间找到小葱。
“会啊,我们也会伤心。从一个天地到另一个天地,以前你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经历你的人生全部重新开始。所有的一切皆是陌生,你要重新认识周围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我以为那就是一本书,我可以像一个局外人置身事外,管他谁主沉浮,管他生老病死。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苦,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书中也有书中的法则,皇权至上尊卑分明,很多事情我根本无能为力。我明知是谁害她,但我没有证据。她被人掳走了,我也找不到她。我是如此的没用…我没脸再说自己是仙女。如果我有人间至高的权力,我就可以随时封城封户,一令下去传天下,何愁找不到她。怪不得…怪不得人人为之百般算计头破血流,权势可真是一个好东西……你说,我该怎么办?”
世人生来分贵贱,贱如蝼蚁者人人可以践踏,下人丫头更是堪比货物,丢了也就丢了,重买一个新的便是。
为了一个丫头,这小骗子竟然会如此自责。
为什么?
“原来你这么没用,你还说要拯救我。”
这疯子好会补刀。
“是啊,我拿什么拯救你。”
隐素突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救不了这疯子,也救不了小葱,她其实就是一个极其没用的普通人,还可笑地自称自己是仙女。
“你是要放弃我吗?”
疯子会怕她放弃吗?
“我不管你不是更好,以后你继续杀你的人,做你想做的事,管他什么死后上天堂还是入地狱,以后再也没有人说你,你岂不是更能随心所欲。元不追,我真的不喜欢现在的感觉,我好想回去…”
但是她回不去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谢弗眼眸骤沉。
他还没有算账,小骗子竟然还想回去,这怎么可以!
“我现在是你夫君,你是我娘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哪也不能去!”
疯子!
“不是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那你杀了我好了。”她一把抽出挂在床头的剑,“这样我就哪也去不了。”
可能她也疯了。
被这疯子传染的。
“我没让你死,你也敢死!”
“我连死都不能做主了,我可真是没用。你给我看着,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寒光闪过,剑身未刺入她的身体,却被一双手给握住。血顺着那冷玉一般的手指流下来,鲜红刺目。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就是丢了一个丫头,不仅闹着要回去,还要死要活,这怎么可以!
“我说了,你是我娘子,除了我,谁也不能要你的命,包括你自己!”
隐素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手一松,剑应声落地。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可知这是哪里,这不过是我的梦!你不过是一个梦里虚幻出来的人,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生死!”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被迫与之对视。
“那你仔细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哪哪都合你的心意,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梦中情郎?我们已经是夫妻,你现在是不是想始乱终弃?”
这个疯子!
他竟然真的害怕被自己抛弃。
为什么?
隐素的心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有风雪呼呼地往里面刮,还有春风一丝一缕地钻进去。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想笑想哭还想骂人。
疯子的眉眼还是那么的幽深诡异,他的声音也还有那么的阴森恐怖。“我是你夫君,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这么可怕的话,在此时的隐素听来却像是最好安慰。
她忽然抱住了男人的腰,放声大哭。
谢弗浑身僵硬,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想起幼年时无数个凄惶无助的夜,那时他多么渴望有人能紧紧抱住他,告诉他不要害怕。
小骗子向来胆大无心,没想到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眼下该怎么办?
良久,他迟疑地将双手放在了怀中姑娘的后背上。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