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几乎要醉进去了。
董侧妃对她很温和, 细细的问了她世子两次进郡主房内的经过,还问了她家中几口人,最后还问了她想要什么。
雪梅想要的可多啦。
她想要赏赐,想要良田, 想摆脱奴籍, 想要两间小铺子, 要是董侧妃能收她当养女那就更好了!
当然,雪梅不敢这么说,她只红着脸说:“郡主平日里待奴婢极好,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相信,董侧妃这么公正的人, 一定会给她足够多的好处的。
董侧妃含笑点头, 然后走出了厢房,独留雪梅一人在房中。
董侧妃出来的时候,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她头都不曾回,只与旁边的管家嬷嬷道:“厚葬了吧, 给她家人足够多的补偿。”
管家嬷嬷闭上眼, 低低应了一声“是”。
——
以前董侧妃每一次来到康佳王府的时候,都只是短暂的处理什么事,然后又飞快离开。
似是这康佳王府里有什么阴虱冷虫,她多待一秒, 那些东西就会缠绕在她身上,死死地钻入她的发鬓一般, 避之不及。
但是董侧妃这一次, 没有从康佳王府离开。
她依旧没见时雨,只是细细的问过了时雨的其他几个丫鬟, 随后又派人将时云叫了回来。
——
时云被董侧妃叫到书房中时,已是晚间。
他今日从阿姐的房中又拿了一件绫罗丝袜,现在正藏在他的另一个袖子内,紧紧地束缚在他的手臂上。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与阿姐肌肤相亲。
他走进书房的时候,董侧妃正坐在那张乌木案后,看他今日在国子监的一些功课。
纵然时云手下掌着百十条人命,但是回了府,还是得每日乖乖做功课,董氏已经太多年没有出一个靠科举走出去的人物了,所以他必须得自身够硬,才能撑得起董家。
时云瞧见董侧妃的时候,习惯性的挺直脊梁,站稳身子,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母亲。”
董侧妃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董侧妃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端庄雅正,从不穿轻飘飘的纱织襦裙,也不选轻佻艳丽的颜色,永远只用颜色冷沉的华美旗装,头顶永远规规矩矩的簪着金簪碧玉,别人的每一天都不同,但她却像是在同一天,活了十几年一般,如同被供奉在佛龛上的净水瓶,高贵,但让人不敢触碰。
时云敬她,也怕她。
“嗯。”坐在乌木案后的女人声线平淡的应了一声,随后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了案上,抬眸看向时云,问道:“那件事,处理的怎么样。”
董侧妃口中的“那件事”,时云自然知道是什么。
这是康佳王府共同的秘密,只有康佳王一个人不清楚。
时云垂下眼睫,后背隐隐有些发汗。
这件事情,他处置的并不算好——他让人将董大山带回到小云村折磨,但是折磨到最后,陆无为也没有出现。
这个人就像是一滴水入了汪洋,再也瞧不见了,这偌大的京城也并非是康佳王府的后花园,他不可能带着人去四处搜寻。
这对时云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宁可让陆无为跳出来和他真刀真枪的打,但偏偏,陆无为藏起来了。
就像是暗处的一只毒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给他一口。
这种危机感之下,还带来一种隐隐的刺激感,让时云枯燥无味的日子里多了几分趣味,他很想知道,他的阿兄到底要如何。
一想到他的阿兄可能在山林中亲眼看见董大山死亡,又可能此时正在阴暗的角落里,拖着伤躯,拼死想要弄死他,他就觉得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冲动在沸腾,他感到一阵期待与兴奋。
但在母亲面前,都不能表现出来。
时云将这股情绪深深地压回到了心底里,面上露出几分愧疚,道:“母亲,他还在逃,但我已经紧加人手了,我会努力找到他的。”
母亲没有言语。
时云略有些奇怪。
以前每每在这种事上,母亲都会长篇大论的叮嘱他很多次,生怕他一步踏错,但今日的母亲格外沉寂。
时云没忍住,瞧瞧抬眸看了一眼母亲。
他正对上母亲定定的望着他的眼,其下闪着审视的光,似是已经洞察了他的所有一般。
时云心口一抖。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窜上他的心头。
下一瞬,时云听见董侧妃说道:“你年岁不小了,下个月,便与你表妹订婚吧。”
时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他不喜欢董氏的那个表妹。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阿姐。
反正他有很多理由,岁数还小,陆无为还没死,他还没科举——
“还有。”董侧妃在他开口之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乌木案上,道:“管家嬷嬷今日捡来了一枚金叶子,许是你丢的,诺,拿回去吧,日后看紧些,你是康佳王府的世子,不要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好。”
董侧妃说话一向轻声慢语,似是每一个字都被她仔细斟酌过,用最合适的语调,慢慢说出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的缓和,像是古琴被弹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发人深省的韵味。
但是这些话落到时云的耳朵里,让时云后背都跟着麻起来了。
金叶子。
一片小小的金叶子,值得母亲特意来提一句吗?
他手里有不少金叶子,随手便做赏人的物件,不管是赏了还是丢了,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不缺这点钱,而他最近一次赏人,就是在今天。
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个叫雪梅的小丫鬟,跪在地上,沉默的捡走那枚金叶子的样子。
时云的心口突然剧烈的跳起来了。
他给那丫鬟的叶子,到了母亲手里,那他做的事情——
时云突然觉得手臂上的绫罗丝袜缠的的好紧,紧的他无法呼吸。
他的母亲向来不做什么无用的警告,想来,是他这两日因为阿姐解除了婚约太过孟浪,不断地想要靠近阿姐,才会被董侧妃发现。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董侧妃。
他知道他不会死,但是阿姐会不会死就不一定,在阿姐没有威胁的时候,董侧妃愿意养着她,因为她明面上还是郡主,但是当阿姐有了威胁,董侧妃会毫不犹豫的解决她。
就算是不杀了,一个侧妃,也有能力将时雨随意嫁人,亦或者让她重病。
这无关什么对错,只是权力与利益的碰撞,这一点,时云懂。
时云的唇瓣颤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是,儿子会待表妹好的。”
——
午后,未时。
时雨坠落在温暖的梦乡中。
她在梦中回到了那桃花巷,与陆无为窝在矮榻上一起待着。
时雨自温暖的梦中醒来,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漾在蜜水里一样,她醒来时,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她说不清是怎么了,只觉得今日的被子格外好盖,床榻也格外柔软,就连厢房里的温度都十分喜人,她在绸缎间抻长手臂和小腿,骨肉紧绷几个瞬息后又骤然松懈下来,带来一种舒坦的张弛感,她在床榻间翻了个身,脑子里想的却是陆无为之前高烧时候,在床榻上任由她摆弄的样子。
陆无为那般乖顺的样子,她想多少次都不会忘记,反差太大了,那个时候的陆无为,被她怎么折腾都不会反抗,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兔子。
时雨一想到陆无为的样子,便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隐秘的欢喜——她见过陆无为少见的、绝没被别人见过的样子,只要她一想到此处,就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随着一阵风,直飞上九霄一般。
她一个人窝在床榻中反复翻身,在被子里蹬腿,将床板踹的“咣当”响,引来了厢房外面守着的丫鬟。
玉兰推开外间的门,在内间的门外站了片刻——今日太早了,平时郡主还得晚一个时辰才起,不知郡主有没有睡好。
若是时雨唤了她,她便会进去。
但是时雨没有。
时雨在这睡了十八年的**翻来覆去的滚,滚了半个时辰,才爬起来,唤玉兰进来为她梳妆。
她以前去寻陆无为的时候,总是爱穿男装,觉得方便,但今日却让玉兰仔细挑了一套碧桃色留仙裙,外搭了一件薄纱,露出女儿家漂亮的肩颈和手腕,发鬓挽成飞天流云鬓,上簪了一套红宝石簪子,流光溢彩。
这才是郡主平日里该有的模样。
时雨尤嫌不够,还在手腕上套了几个漂亮的琉璃镯子,如此才算是满意。
她换衣裳的时候,玉兰便在一旁与时雨说些有趣的事儿。
玉兰是个机灵人儿,她会告诉时雨府里发生了什么,比如董侧妃今日来了,但晚间又走了,比如赵姑娘那边又送来了请帖,邀约时雨过几日去城外玩儿,比如荷塘里的莲花都被清理干净了,郡主想什么时候去玩儿就什么时候去玩儿,还会帮着时雨偷偷藏匿行踪,昨夜时雨一夜未归,整个郡主府的人没有一个人知晓。
但是,玉兰不提雪梅。
当时雨无意间询问“雪梅在哪儿呢”的时候,玉兰的面上浮现出了一闪而过的心虚,但转瞬间,她面上就昂起了一丝笑容,道:“玉兰弟弟前些日子发了财,把她赎回去了,说是要叫她嫁个好人家呢,管家嬷嬷放了她的奴籍,府里的姑娘们都羡慕她呢。”
时雨闻言愣了一下。
“嫁人吗?”她上辈子怎么完全没听说呢。
“是啊。”玉兰点头,面上浮现出些许羡慕,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