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为没睁眼,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拿起一边的锦缎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一幕, 活像是个刚接完客的姑娘和恋恋不舍的恩客。
——
时雨从桃花巷内离开后, 便回了康佳王府内。
她昨夜一夜未归, 由玉兰给压下来了,府内旁人都不知道,她赏了玉兰两个金镯子,便倒在床榻间安眠了。
她得补觉。
但是时雨前脚刚睡下,后脚时云便来了。
——
清晨的云中阁没有多少人守着, 郡主爱赖床, 辰时常常起不来,所以丫鬟们便也都懒怠,只有一个雪梅守在门口。
“阿姐还没睡醒吗?”时云站在厢房门口, 周身漾着一层温润公子的和善气息,含笑与守在门口的雪梅道:“你下去, 我有些话与阿姐说。”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 给雪梅塞了一颗金豆子。
雪梅想起之前瞧见的绫罗丝袜,心里一紧,低着头应了一声“是”,随即退下了。
她眼睁睁看着时云走进了郡主的厢房。
虽说时云与时雨不是亲姐弟, 但也是康佳王府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世子一直如此, 日后是会出事的。
郡主又待她那般好, 她不能眼睁睁的这么瞧着。
雪梅立在厢房外,捏着手里的金豆子, 想,若是将此事告知给董侧妃呢?
她想,董侧妃那样疼爱郡主,一定会狠狠地责罚世子,然后将郡主保护好的。
云中阁厢房内一片昏暗,屋内熟悉的一片凌乱。
时云走进来时,又瞧见女儿家的衣裳丢了满地。
昨日他王府内寻阿姐,玉兰说阿姐随着赵家姑娘走了,他待到晚间又来寻,玉兰说阿姐已经睡着了,他到了今日辰时,又寻来,玉兰总算不在了,换成了雪梅。
他一连两日瞧不见姐姐,心中难耐。
以前姐姐一直追着李现之跑,他心口酸涩,也不想多看姐姐,所以一直在国子监求学,或者跟其他兄弟们出去游玩,但是自从知道了姐姐不喜欢李现之了之后,时云便觉得胸口一直有火在烧,烧的他每日都觉得欲.火翻腾,想起了姐姐,整夜都睡不着。
等他有足够权势的时候,便与姐姐坦白他们之间的身世,他会证明给姐姐看的,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配得上姐姐。
一个绫罗丝袜早已不够用了,他想要更多。
当他再次站在时雨的闺房中,远远望过去,便瞧见时雨在帐内昏睡,透过粉色纱帐,他能隐隐看到时雨如玉般的肤色。
想要,想要,想要,想——
什么都想要,阿姐身上贴着的绸缎,阿姐簪过的发簪,沾染着阿姐气味的手帕,只要与阿姐有关系,他都想要。
时云呼吸急促。
阿姐与他只有一个帘帐的阻碍,他很想走过去,但又怕惊醒阿姐。
他也就是仗着董侧妃不在府内,才敢进阿姐的厢房。
最终,时云没有过去,他只又一次捡走了一只新的绫罗丝袜,然后悄无声息的从厢房内走出去了。
他出去的时候,瞧见那名叫“雪梅”的丫鬟俯身行礼,转而丢过去了一片金叶子。
金叶子精致小巧,吹影镂尘。
“阿姐还未醒,我来过的事情,不必与阿姐说了。”他道。
这个叫雪梅瞧着比玉兰蠢笨些,时云随便塞点封口费,也并未将她一个小丫鬟放在心上。
雪梅沉默的收起了金叶子,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没有说“恭送世子”,她有一点小小的对抗的意味,但时云根本没在意。
因为雪梅的这一点反常太“小”了,小到就像是一片树叶落到了烟海汪洋中,只能激起那么一点小小的涟漪,根本入不到时云的眼里。
一个丫鬟,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习惯性的俯瞰所有弱小的东西,但是却忘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小,越是不容忽视。
在时云离开之后,雪梅悄无声息的溜进了时雨的厢房内,将时雨的衣物收拾过了之后,果然发现又少了一个绫罗袜。
她再无迟疑,转身出了厢房内,直接去寻了管事嬷嬷——管事嬷嬷是董侧妃手底下最衷心、最得用的嬷嬷,与管事嬷嬷说,与和董侧妃说无异。
她是小,但是她的声音,可以上达天听,达到董侧妃的耳廓,便是一记重锤。
雪梅去寻管家嬷嬷的时候,管家嬷嬷正在带着人清理荷塘。
康佳王府的荷塘里有一大片莲,湖上种满了清荷白莲,一到了夏日,便是铺天盖地。
此莲由南蛮传来,时雨甚喜,董侧妃从不管束她,她喜欢,便由着她种,此莲的花面有人面盘般大,根茎比人都高,最高的有两人高,荷叶能容一个纤细女子跪坐,且而不沉于水。
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藕花仙境,若是坐船而入,四周都是莲,很容易便失去方向,不辨东西。
这莲不娇贵,反而生长的极快,几日不管,便能将整个湖面都覆盖住,连湖中心的长亭都能给盖住,一眼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长亭的一个琉璃盖顶。
所以管家嬷嬷常带着丫鬟小厮来清理。
一群丫鬟们手里拿着大剪刀,将生长的过高的莲花剪下来,一旁的小厮用早就准备好的簸箕将莲花都收好,这花是个名贵的品种,味道也好,清冽雅正,花瓣可以用来做茶,做香囊,做酒,用处多的是。
雪梅在一旁等管家嬷嬷等了一炷香,等管家嬷嬷不忙了,她才走上前,与管家嬷嬷禀明此事。
她最开始没说“绫罗丝袜”的事,只说,世子两次在郡主入眠时进了郡主的卧房,上一次去的时候,云中阁很多姐妹都在,今日去的时候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世子还给了她一个金叶子,叫她不要告知郡主。
管家嬷嬷本以为雪梅只是想说与一些丫鬟之间的摩擦,比如那个丫鬟偷了什么东西,或者那个小厮收受了贿赂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雪梅一开口,便是这等事。
管家嬷嬷回过头来,定定的望着雪梅。
纵是炎炎夏日,雪梅依旧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阴冷的寒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浸在沼泽地里,淹没她一般。
雪梅有些慌乱的退后半步,不安的看向管家嬷嬷。
她,她说错话了吗?
她只是觉得世子不该这样进郡主的房,世子做的事情,她不能去说什么,但是可以让董侧妃去管,她做的是好事,管家嬷嬷应该赏赐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以往丫鬟们互相检举时,管家嬷嬷都会赏赐的,检举的事情越大,赏赐的越多。
她检举这么大,管家嬷嬷应当赏给她很多东西才对。
“此事,事关重大。”终于,管家嬷嬷开了口,她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雪梅,道:“老身需请董侧妃来听断,到时,若是你胡说八道,定会将你责打二十大板的,你可想好。”
“奴婢想好了。”雪梅想,闹这么大,她说不准还能晋升成董侧妃的心腹,与嬷嬷一道做管家呢,她赶忙道:“奴婢有证据,世子来了两次,每一次,郡主都会丢一只绫罗袜。”
管家嬷嬷面颊一抽,连荷塘也不清理了,带着雪梅便去了处置丫鬟们的静室,又派人去请了董侧妃。
雪梅还不知道她即将面临什么,管事嬷嬷叫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去了静室里。
唯独管家嬷嬷的心越来越沉。
她是董侧妃的心腹——心了董侧妃几十年了,董侧妃幼时,她便跟在前头伺候,她们两个人都是董家人,永远以董府的利益为先。
不管董侧妃是谁的妻子,后来又为谁生下孩子,她们都姓董。
她们二人一起长大,后来董侧妃嫁给了康佳王,她便也跟过来,再后来,董侧妃除掉了正妃,那一夜,是管家嬷嬷将时雨抱回来的。
这件事情太久远了,但是一想起来,管家嬷嬷还能记起来那一日,她从一户普通民人家买来一个刚出生的、瘦巴巴的女婴,带回到康佳王府,那一日她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藏身在一处柴房里。
柴房内都是灰尘和砍伐好的木柴,屋内飘着一种新鲜的干柴的气息,窗户外面有阳光撒下来,落到柴房内,照出来一条光束,光束内满是飞绕的细小灰尘,柔软的女婴在她怀里昏睡,根本不知道她一出生,就被安上了什么样的人生。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踏在康佳王府的,可是一提裙,一转身,走出来的也不是十八岁的她,而是近四十的她。
这么多年的光阴,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早就回不了头了,她和董侧妃只能尽量扯出来一匹繁华和平的锦缎,将一切都掩埋在这一层华美的锦缎下,尽量不去触碰,不去想。
可是现在,有一个小丫鬟无意间掀起了那秘密的一角。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触碰到了秘密,她只是觉得那华美的绸缎似乎金光闪闪,有利可图,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在做捍卫主子的好事,总之,她站在阳光下,显得坦**又无畏。
因为她从未做错,也因为她一无所知。
可是她不知道啊,那华美的绸缎下的东西,是会吃人的,哪怕只是触碰到了一丝,也会被缴断颈骨,吞掉血肉。
——
雪梅见到董侧妃的时候特别高兴。
董侧妃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庄美艳,她身上有熟透了的女人的风情,虽然平日里都被沉重的金玉发簪与锦缎压着,但是当她抬眸看人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便会浮现出点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