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家待了不足两天的姜思茵, 不得不打包回帝都。
孟清时也跟她一起回去了。
姜思茵在飞机上把合同检查了一遍,到帝都刚下飞机,赶紧给冯志杰的助理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签合同。对方告诉她冯志杰还在T市出差, 后天回来。
俗话说夜长梦多, 姜思茵莫名有不好的预感,晚上还做了噩梦。
梦回十年前在帝都,那时候她还姓冯, 住在公主的城堡一样的别墅里, 她以为她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妈妈,可以当一辈子公主。
然后城堡没了,爸爸也没了,她被关在高中校园的厕所里, 早上扎好的头发被人揪开, 皮筋被扔进垃圾桶,老师问她为什么披头散发, 为什么上课总迟到, 为什么考试不及格, 底下同学们都在笑她。
那些声音像魔鬼的咒语一样重复着,一整晚都没停歇。
第二天, 她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
睡过之后比昨晚更累, 额头像被千万只绵密的针若有似无地戳刺着, 伸手到床头柜摸了好久,才把手机捞过来。
整个人都软软的,没有力气:“喂?”
电话里传来唐杏焦急的声音:“你还睡着呢?”
“嗯。”姜思茵把手机压在耳朵下面,哑着嗓子问, “怎么了?”
唐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你……没看微博吧?”
“我做梦看啊?”姜思茵笑了一下, “快说, 怎么了。”
“那个。”唐杏顿了一下,语气很小心,“网上有一些关于你的新闻,不是太好……”
“哦。”姜思茵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还没转过弯来,突然脑子一个激灵,眼皮颤了颤,奋力睁开,“你说什么?”
唐杏叹了叹,说:“我发给你了,自己看啊,不过也别太生气,都是些吃饱了撑死的键盘侠,我试试找人帮你公关。”
姜思茵“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从被窝里坐起来。
点开唐杏发来的链接,跳转到微博,看着那条大V转发的内容,她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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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茵不是第一次被公司里的人投以这样的目光。
可不一样的是,在谢氏被人污蔑的时候,她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那些污蔑全都是假的,她可以堂堂正正,挺着腰杆直到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刻。
“就是她吧?”
“没错没错,就是她。”
“看不出来啊,表面上清纯小白花,背地里居然那么浪**。”
“天呐,我简直瞎了眼,还把她当女神。”
也有女孩子为她抱不平:“这照片没什么吧?不就是夜店蹦迪?难不成你们没去过?”
“你没看这博主写的?可不光是混酒吧,什么逃课,夜不归宿,抽烟喝酒,欺凌同学,能不能干的都干过。说当年那学校的人都知道,可惜我身边都是好学生,没有那种学校的。”
“那种学校怎么了?不就是个三本?我也是三本学校毕业的,就你高贵啊?”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她,你看看——这都能干出来,还长这么漂亮,没准儿大学就被包.养了。”
姜思茵站在茶水间外,听那些人肆无忌惮地争执,无论是骂她的还是帮她的,似乎都只是把姜思茵这个名字当做谈资。
她靠着冰冷的长虹玻璃,看着头顶上没一会儿闪一下的灯管,双眼刺痛,却还较劲地盯着,直到眼里盛满刀片似的光。
许多回忆和声音从心底涌了上来。
“会喝酒吗?来一杯?”
“我跟你说,现在社会上就是欺软怕硬,咱这学校也一样,你乖你就得受欺负,知道吗?”
“不过我不欺负你,你唱歌挺好听的,以后每天睡前来一首呗?”
“抽烟不难,我教你。”
“一口下去,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全忘了。”
“其实我也挺惨的,我爸打断我妈的腿,我妈捅死了我爸,在牢里蹲着呢,亲戚都不要我,因为我有病,治不好,早晚要死。”
“学费?那都是我在夜总会卖酒攒的,因为我妈说想看我上大学。”
“你怎么这么笨啊?用肺吸——哎,别呛气管了啊。”
“笨死了,以后不许碰我的烟。”
高中三年,她是活在最底层的蝼蚁,任谁都能碾上一脚。
后来去了大学,遇到一个叫霍希窈的女孩,才终于活得像个人样。
霍希窈不是别人眼中的好女孩,却是她的守护神。
教她学会拒绝,学会保护自己,学会昂头挺胸地走路,学会喝酒蹦迪,用酒精麻痹神经,用肢体释放压力。
那些人说得没错,大学时她堕落,放纵,做了许多过去十八年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但她没欺负过同学。
还有直到霍希窈死去,她也没学会抽烟。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姜思茵坐在沙发上报复似的刷微博,其中也不乏为她说话的,甚至有她能明显看出是大学校友,好心阐明真相的,却都被辱骂声淹没了。
她的视频号早已沦陷,也收到了官方暂时封锁账号的通知。
唐杏发了消息过来:【我那发小真的气死我了,平时说自己多牛多牛,公司公关部吃屎的啊,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
【你别急,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姜思茵笑了笑,回过去:【不用了。】
【没关系的。】
没过多久,肖祁的信息也来了,只不过他发的是语音,有种装模作样的焦急:“我跟上面争取过了,总监说她也没办法,毕竟我们公司是准备上市的,你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在网上有这种不好的舆论,对公司会有影响。”
姜思茵:【也就是说,以后我都不可以负责项目了?】
肖祁:“唉,我这么跟你说吧,领导给出的建议是,你最好主动离职,不然冯总那边我们不好交代,而且就快签合同了,不能出差错啊,你走了,我们好对冯总表明态度……总监跟上面申请能给你多付两个月底薪,算是补偿。”
姜思茵扯了扯唇,回:【知道了。】
肖祁一直想独吞这个项目,她不傻,能看出来。老天给了这么好一个机会,他不可能错过。
第二天,她就去办了离职手续,总好过被人扫地出门,还能多拿两个月工资。
到公司门口,她把纸箱子直接放在了垃圾桶下。
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也不会再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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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茵接了好几个电话。
有舒兰的,有老马的,有孟欣岚的。
唐杏告诉她自己要从深城回来了,项目没有继续谈,就直接订了机票。
最后是冯志杰的助理。
“姜小姐,我们老板想和你说话。”
公司群还没退,她恍惚看见过一条项目黄了的消息,似乎冯志杰中止了合作。
她没挂电话,开了免提扔在旁边,也不说话。
那边传来冯志杰的声音:“你的事爸爸知道了,和青鸟的合作我不打算继续,他们既然这么对你,我也不想把钱给他们。”
姜思茵心里哂笑着,作为集团董事居然这么不专业,可还是不想说话。
“是爸爸对不起你,这些年不在你身边,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走了歪路。”
姜思茵唇角勾起浓浓的嘲讽。
“算了,不说了,你想来爸爸这里上班吗?我可以给你安排很好的职位。”
“或者你自己选,想要什么职位都可以。”
“茵茵。”
“你能不能理一下爸爸?”
“冯总。”姜思茵终于回了他一句,嗓音里夹着微微哽意。
冯志杰似乎有察觉,呼吸顿了顿。
“你有妻子,有儿子,有家庭。”她轻呵了一声,嘲讽像云烟一样瞬息飘散,“我算什么?”
“……对不起,茵茵。”冯志杰叹道,“但我是你爸爸,这个永远不会改变。”
“你是别人的爸爸。”姜思茵睁眼望着天花板,目光逐渐涣散,和她的嗓音一样飘在空气里,不留一点点痕迹,“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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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大学附属二院神经外科,接连三台疑难手术,半个科室的人都快虚脱了。
孟清时从更衣室出来,抬起胳膊动了动关节,听见身后有同事哀嚎:“我这个腰……哎哟喂,完了完了,腰闪了。”
他走过去对那人后腰怼了一拳:“这就闪了?年纪轻轻腰不好,反省反省你自己。”
“换你站八个小时!”那人刚一吼出声,突然想起孟清时似乎站了十三个小时,还灵活得跟猴子似的,啧了一声,“不说了,羡慕嫉妒恨,也不知道谁命那么好以后能当你老婆。”
“是啊,都是命。”孟清时轻飘飘瞥了眼他的腰,“腰不好,也是命。”
“……”
更衣室信号太差,孟清时直到回了办公室,手机才陆续收到消息。
其中两条是孟欣岚发来的。
一条是一个微博推送,另一条,是她语气担忧的提醒:【我给她打过电话了,好像状态不是很好,你忙不?有时间去看看啊。】
孟清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他点开那条微博,看见底下那些腌臜刺眼的辱骂,眼底逐渐沁上血红。
刚穿上不久的白大褂被他迅速脱下来甩在椅背上,几乎是夺门而出。
护士站前围了不少人,正在分外卖,刚和他一起回来的医生对着他喊道:“老孟你还没吃饭呢!去哪儿啊?”
话音未落,人一溜烟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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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帝都二院神经外科住进来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姑娘。
脑癌晚期,没钱治,自己也不想治,来医院只是因为不想死在出租房,把房东的房子变成凶宅。
带教老师建议转到临终关怀病房,主任没同意,说对小姑娘来说太残忍,就安排在最角落的病房,床位号108,听着吉利,心里舒坦。
那会儿孟清时还在读博,远没有现在这样的盛名,但在科室内部也是众所周知的帅哥,没少被打趣。
“孟哥,108床家属挺漂亮的,你要不去看一眼?”
“就是挺容易害羞,吴医生跟她说句话都脸红。”
“哟,这么可爱啊?那得去瞧瞧。”
“孟哥,一块儿去呗。”
孟清时没搭理这些人无聊的游戏。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某天值夜班,听见走廊里传来幽幽的歌声。
听说108的小姑娘很可怜,没有父母亲人,只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陪。
死前最后的愿望是听那个女孩唱一首《明天会更好》。
她的生命便停在了明天。
孟清时想起他当年看到的姜思茵,捂着嘴巴从病房里出来,瘦小的身躯顺着墙壁滑下去,缩在走廊角落的阴影里,抖动着肩膀压抑着哭声,脆弱得让人不忍心上前。
或许他那时应该走上去的。
就像现在一样,义无反顾地去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先抱抱茵茵,一会儿孟医生再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