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老三已在门拱下猫有多时了。
多年以前,——那时候还身在玄门外,众街坊都管他叫“应老三”。后来入了江湖,因其目力如鹰,又应与鹰同音,故而人送匪号“鹰眼老三”。
人如其号,老三一对鹰眼十分犀利,看谁都眼冒贼光,饿鹰捕食似的,皮笑肉不笑的虚情假意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无怪当日山下初遇时便为宠渡所不喜,大抵对鹰老三来说,看不见的道义远不及摸得到的好处来得实在。
同样也就不难理解,早在大殿夺宝时鹰老三见好就收,赶在蛛群入殿之前就抽身离场,转而埋伏在出洞的路上杀人越货。
一瞅苗头不对就果断跑路,绝不多留,这样猥琐下来虽不乏凶险,却还是被鹰老三屡屡得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阴”掉了五名喽啰,斩获颇丰。
及至此番选在门拱蹲守已过去好些时候,虽说久候无人至,但鹰老三却不急,闲来无事便将此行所得稍做盘点。
“学三爷打闷棍不好么?一群傻鸟儿硬拼个卵劲。”鹰老三不无自得,冷不丁瞥见一抹火光,顿时精神大振,“在这里头还敢以明火照路,怕死不成么?”
但见曳动的火光飞速迫近,急促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当先一道狭长人影铺展开来,被凹凸不平的地面拉扯得略显扭曲。
幽幽洞中,喁喁人声隔空可闻。
“天无绝人之路,过此门拱或有另一番光景。”
“宝兄弟如何?”
“胖爷我美得很。”
“再撑一会儿便好。”
“要我说,这一趟最苦的还属渡老弟。”说话之人顿了片刻,“老弟若要歇脚可千万别客气,换我俩来就是了。”
“一……二……三……人来得不少啊。”鹰老三松开弯曲的手指,不自觉回首望向门拱里侧,目光落进石壁上的某处阴影里。
原是那壁上嵌有一颗卵石,碗口大,颜色与山体无异,位置也极隐蔽,若非有心细察是万难被发现的。
“哼!人多又如何?有此机括在,再来两倍人也拦不住老子狠宰一刀。”鹰老三盯着那片阴影,目光灼灼再无方才那种犹疑,反溢出满满的兴奋与期待。
“先让三爷看看来了哪路仙家。”鹰老三不敢托大,小意探出头来观望,谁承想一俟看清那领头之人,顿时呆若木鸡。
……宠渡?!
意外之余只道看错了,揉眼再察,分明宠渡无疑,更辨出紧跟其后的金克木与赵洪友,鹰老三脸色铁青,原本的不以为意荡然无存。
“趴他背上的那一坨该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戚胖子了,山下也就丫的才有这身膘。”鹰老三强压骂娘的冲动,心间疑窦丛生几如沸水翻腾。
他四个怎么走到一块儿了?
狼狈为奸还是形势所迫?
暂时勾搭还是长久结盟?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这笔竹杠还要不要敲?能不能敲?又该怎么敲?可否挑拨离间趁虚而入?……
本以为不论来的是谁,总能周旋一番轻轻松松榨些油水出来;哪晓得如今面对四人,竟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勇气,鹰老三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只一点不容含糊:如果仅是另三个家伙也就罢了,虽说同样难缠,但多少还能挣扎一下;偏偏跳出来个宠渡。
这厮什么出身?
禽兽出身。
从一早的叩赏之夜到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引动天劫,哪一桩是一介喽啰能干的事儿?此且不论,单是宠渡啃蛇的传闻便足令鹰老三反胃与胆寒。
非人哉。
由此易见,眼前这个经宠渡牵头组成的四人组岂是等闲?说是代表着杂役的巅峰战力也毫不为过,妥妥的“最强天团”,排除宗门弟子的干预,绝对能在净妖山下横着走。
若无两把刷子,谁敢轻易去招惹?
自忖手里的“刷子”不够用,——既无法各个击破更没把握一招将对面全部放倒,鹰老三整个人恍如霜打的茄子,当时就蔫儿了。
好嘛!先前何其豪壮,再瞅瞅眼下?别个都没动手,只不过往那儿一杵,自己就怂得跟狗熊似的,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呢。
人的名,树的影。
所谓震慑,不外如是了?
羡慕啊。
嫉妒啊。
恨哪。
比起敲竹杠,鹰老三眼下更愿意敲退堂鼓,奈何心中不甘如烈焰焚身,着实令人憋屈和愤懑,“老子吃不成肉,你几个也甭想舒坦。”
无愧于那副长相,跟正经不搭边却满肚子坏水儿,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鹰老三旋即有了主意:打个招呼,关门就走。
好教尔等晓得:明明出路近在跟前,却只能眼睁睁看路被堵死,必叫你几个也尝尝这份跌宕起伏的失落滋味儿,方能稍解三爷胸中这口恶气。
改道?
此乃必然,却无妨。
别的出路定是有的,还不少,但只要改道,也就伴随着不可预知的变数与危险。
能因此出点意外,固然最好。
若沿途顺利,却也无可介怀。
毕竟局面至此,再没有比让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吃瘪更爽的事了——哪怕抢到一件宝贝都无法带来这种满足!
故而改道之后会不会折损人手并不要紧,只要能添堵就行。
“三爷还就不信,恶心不死你们。”鹰老三思前想后未察不妥,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人无可奈何的抓狂模样,不由暗爽,便似胸中闷气也借此一扫而光;殊不知此番作态全落入宠渡神念中,早已露了行藏。
不过让宠渡犯难的是,自己该如何解释发现有埋伏的这件事呢?
一时间貌似也找不到足够令人信服的说法,与其敷衍了事,莫如想方设法诱迫鹰老三现身,加上不知其是否备有别的手段,宠渡权衡再三后当机立断喝止道:“且慢。”
“渡兄可是乏了?”金克木问。
“换我来。”赵洪友见宠渡长舒一口气,误以为是背戚宝累的,与金克木只是互剜了一眼便暗里较起劲来,抢着帮忙把人卸下来,“老弟先歇会儿。”
“兄弟,是不是有啥情况?”戚宝与宠渡相识较另两人更久,自也更知其性,料他若无所察断不会如此郑重,“要不让我下来先?”
“好。”宠渡顺势将人放下,“都警醒些。”
“老弟何出此言?”金克木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未见丁点儿异常,面色不免有些凝重。
“直觉而已,许是我过虑了。不过……”宠渡欲迫鹰老三尽早现身,唯有直捣黄龙,“以石为兵赵兄最是拿手,射上几发自窥真假。”
“老弟言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赵洪友待三人远退,起手催运“草木皆兵”,将遍地石块不论大小一股脑削尖了悬浮于顶,“该打哪儿,还请老弟指个方向。”
宠渡佯装犹疑,片刻后抬手一指。
这一指落在周围小伙伴眼中,再怎么看也是随意而为;却精准点出鹰老三藏身之所,便不啻一记惊雷,将鹰老三霹得外焦里嫩。
“这么邪性?!”鹰老三骇得魂飞天外,不知宠渡有神念之利,乍以为是宠渡肉眼所见,转念自忖并未露馅儿,更不信什么狗屁直觉,便只能归因于瞎猫碰上死耗子。
“都是些什么狗屎运。”鹰老三本就有意照面,索性抢在赵洪友发功之前变声急吼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还真有人?!”金克木鼓眼儿侧望宠渡,目光炽热蒸腾着灼灼敬意,此后竟一度语塞,却听对面赵洪友起声暴喝:“我开你老娘。受死。”
咻咻——
破风声中,顶上飞石映射着火光乍闪即逝,如尖枪,如离箭,如钢针,或直取或迂回,势若游电朝门拱覆盖过去。
就很突然。
鹰老三直接懵了。
按江湖规矩,自己既已现身,对面理该暂止干戈,给彼此留出商量余地;哪怕非动手不可,也是在两边谈崩之后了。
可这姓赵的不由分说直接发功是几个意思?跟预想的完全不同啊。
“狗日的赵洪友,不讲武德。”鹰老三暗骂着忙不迭将一片残破龟甲丢起半空,合掌抵唇,口中念念有词。
这龟片分明一件法器,却不知是鹰老三自来就备好的保命手段还是此番夺宝所获,竟显无端玄妙,甫一脱手便大如华盖,转瞬间化出一尊玄龟灵象。
轰!
龟象突现,气浪猛炸,将围剿而至的各路石兵掀得翻飞四散。
远处赵洪友双目微凛,急提一口气运兵排阵,将石枪石剑石针绕门拱循环往复,直把方圆丈许范围内密如雨下。
叵奈龟象外柔内刚,背顶坚甲腹接大地,真个浑然一体水泄不通,实在无隙可乘,但叫尖石冲刷一阵不得穿透,只撞得砰砰作响。
想那石枪石箭石针不过是就地取材,非金非铁的能有多硬?每来回冲刷一次便势弱两分。
如此再而衰三而竭,纵然赵洪友有心维持亦不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干石兵终扛不住撞击时的震力纷纷断裂,成片成片跌在尘埃。
反观龟象,仅淡去三分。
只其所耗颇巨,鹰老三体内元气被一举榨干,抗此一拨冲击后也已是强弩之末。
赵洪友敏锐地察觉此节,想着跟另三人商量如何与他个致命一击,侧望右首方,刚喊出一句“渡老弟”便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原地只剩烟尘飞扬,何曾还有宠渡半个人影?
对面二人见状环顾,同样一脸讶色。
金克木不自觉将掌心焰催得更高更亮,却是灯下黑,一时看不斟酌;反是侧边戚宝眼尖,遥指昏暗中一团模糊人影哈哈大笑道:“凭此身法,同境之中几人可及?”
那人影之所以模糊,绝非光线不够,而是太快!就把门拱下的鹰老三惊出满身冷汗,眼中痛惜之色乍闪即逝,提气振臂将龟象连带残甲急往坡下推。
两边相距并不远,宠渡全力催发遁影诀快至巅毫,至此已过半程,见迎面飞来了龟象,抡拳就砸,“噗”一下直接洞穿龟象。
砰!!!
仅此一拳,龟象破灭。
仅此一拳,龟甲碎裂。
爆响震耳欲聋,在幽旷的山洞内回荡不衰。气浪搅动土石席卷四野。宠渡被吹上半空,急运千斤坠沉落直下,脚底砰一声扎进地面稳如老树盘根,任那风沙肆虐,跬步未退。
乘此间隙,鹰老三灰头土脸滚入门后甬道,在石壁上一阵摸索后扣紧卵石一拧到底,旋即提剑将其斩碎不可再用。
前后脚工夫,机括传动,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咔啦”声与龟甲炸裂的余音混成一片,随即淹没在一阵隆隆闷响中。
赵洪友与金克木闻声蹙眉,细辨片刻后近乎同声尖叫。
“封门石?!”
“断龙闸?!”
“大爷先走喽,你几个慢慢玩。”鹰老三远望金、赵二人惊怒神色,心满意足;正待走时,笑脸骤僵面失血色,仿佛白日撞鬼一般。
因那人影倏忽已至。
“好个牲口。天堂有路你不走……”鹰老三见其立于门下不进不退,猛地欺身上前提剑横削,便听“当”的一响,对面竟岿然未动,而自己手中剑却应声断裂,仅剩得一个剑把儿在手。
“我肏?!”鹰老三跳脚惊吼,深感到宠渡实力远超预料,只觉头皮发炸,甩了甩酥麻的手臂撒丫子就跑:“都是不讲武德的家伙,压不死你。”
情势紧迫,顾不上鹰老三连滚带爬跑了个无影无踪,更容不得半分留手,宠渡翻掌擎天,蹬脚叉成“八”字,将周身元气尽数催动,弹指间流转如电。
直接气机全开。
呼!——鼻间风起。
砰!——气浪震荡。
刺!——旧袍崩碎。
半身红皮外露,道光透体而出,尤其顶上道光更是腾有尺来高,凝实浑重聚起一尊人形战甲。宠渡再深吸口气,一字一顿低吼出声。
“千、斤、顶。”
说时迟那时快,断龙石压风砸落,“嘭”的一声,甫一接触掌面其势骤然顿滞。随着宠渡屈肘卸力,整扇石门缓缓下滑,及至稳于宠渡双肩不动。
掩藏于山体深处的机括就此卡住难以运转,“咯咯咯”空洞地响个不停,似极了败阵斗鸡不甘的哀鸣。
此时有声胜无声。
“是、是我眼花么?!”金克木傀儡般含混言道,张开的嘴里塞得下一筐鸡蛋。
“你没看错。”赵洪友木然摇头。
“这也太……”
“咱们傻呀,真的。”赵洪友话里行间掩饰不住一种颓败感,“我单知道这老弟不能以常理度之,却不知他非常至此。”
“那啥,”戚宝饶是插科打诨惯了,此刻也满身鸡皮疙瘩,“这光景哥儿几个瞅着不眼熟么?”
另两人闻言细观,蹙眉间若有所思,而后挑眉瞠目,从彼此对望的眼神中读出了强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抹难以置信,旋即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战来。
此情此景,如果说昏暗的山洞是宇宙深空,那么壁上的莹莹石光便是点点繁星,门下那道傲然屹立的剪影正与三人乃至这世间所有人想象过无数次的某个人影渐渐重合,进而迅速融为一体。
这如何能不眼熟?
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那尊大神么?!
开天辟地!!
盘古之姿!!!
此间震颤,千言万语也难表万一,否则戚宝三人也不会失态到这等地步:先前还能感慨两句,此刻却石化一般再无言语。
只可怜了宠渡背过身去,撑了几个呼吸并未听见期盼中赶路的脚步声,侧首余光中但见那仨憨货竟寸步未移,登时啼笑皆非,呲牙闷吼道:“快啊——”
“喔喔喔……”金克木如梦初醒。
“老弟撑住,这就来。”
“起驾起驾,赶紧把胖爷扶稳了。”戚宝虽有恢复却还不够,不免脚下虚浮,明显跑不快,便由金克木与赵洪友分据两侧架着连搀带拽。
三人上回这般发奋的时候,还是蜷在襁褓里吃奶那会儿,一路“嗷嗷”叫着往上冲;之前离得稍远还体会不深,此刻抵近细观才更觉震撼。
那石门上下高一丈有余,左右阔两丈多,里外厚不止三尺,同等尺寸下即使是普通石料也重逾万钧,绝非人力可硬扛,遑论作为封门之用的断龙闸?
不难想见,其质地必然密实无匹,单单身在其下以肉眼观之,便止不住一股天塌般的厚重压迫扑面而来,欲如眼下这般徒手使其定而不坠,该得何种伟力?!
即便力大如宠渡,爆发也终有尽时,此时脸红筋胀满目血丝,周身无一处不抖如筛糠,甚而连两排牙齿都在嗑架,显已趋近极限。
万幸门下所留的空间甚大,加之三人都比宠渡矮上一头半头,稍稍偻身并行,急迈两步便已穿门而过。
“行了兄弟……”
“老弟快出来。”
“使劲儿蹿,咱们接住你。”
“再远点儿。”宠渡终究是撑不住了,说话同时便收了力,屈膝贴地顺势猛纵,直接与外间三人撞作一团。
“起开起开,都起开啊。”戚宝垫底鬼嚎道,“胖爷都快被你几个榨出油来了。”
“让你看戏!看戏!看戏!”宠渡仰面瘫着,每念一句便有气无力砸一拳,也不管身后是谁、砸没砸着,只是砸,“几头牲口就不晓得动一下么,以为小爷很享受?”
“冤枉啊老弟,”赵洪友苦笑着叫屈,“你那架势何其唬人,哥儿几个都被吓傻了,实在迈不开腿儿啊。”
“娘了个脚。”宠渡没好气,故意压了压才勉力翻身滚到侧边,“还怪到小爷头上了?”
“渡兄此言差矣。”金克木双眼绽光如见仙人临凡,“若非渡兄手段,咱们只能另觅出路,却不知走到几时去了。”
“打情骂俏等出了洞再说。”戚宝起身正色道,“兄弟现在感觉如何?”
“脱力而已,歇一会就好。”宠渡摆摆手,示意无妨,任由戚宝与赵洪友架起自家双臂,“夜长梦多别再耽搁了,赶路要紧。”
“可曾看清是何人?”金克木头前开道,斟酌片刻后试探着问。
“鹰老三。”宠渡斩钉截铁,“我肯定。”
“是这秃鹰?!”戚宝咬紧银牙。
“差点害得咱改道,想想还真够恶心的。”
“出去之后不死也扒他一层皮。”
戚宝三人兀自愤恨,对宠渡所言坚信不疑,却不知宠渡也是借神念辨人,实际上未曾肉眼见得鹰老三当面。
而宠渡接过话头点破鹰老三身份,其实有着更为长远的考量。
虽说方外之人讲求“修心”,但久在江湖少不得沾染戾气,以戚宝三人的凑性,出洞之后必要不遗余力查察此事。
但从始至终鹰老三都藏得极好,戚宝几个没有丝毫线索,仅凭一腔激愤且不说能否查到蛛丝马迹,就算有所收获也不知猴年马月了。
久未见功是极易滋生心结乃至魔障的,于个人修持百害而无一益。故此宠渡指名道姓咬定鹰老三,无非希望三人能尽早了结这桩因果,转而将心思更多用于修行。
此一番苦心,也是后来才为人所察。而眼下慑于封门石之事,戚宝三人强打精神不敢大意,彼此提点照应,一路行来无甚大碍。
如此在拐过不知第几道弯角后,匆匆步履遽然顿滞,四人不约而同伫足观望,良久不语。
眼巴前儿这雾蒙蒙的又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