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环境肯定比不上兵部衙门。尤其现在还是冬天,阴冷的大牢更加寒冷,唯一露光的小窗户此时反倒成了讨厌人的出风口。
刘大夏的人被带到了这里。
但是先前皇帝写的‘忠臣’二字则被带去了他的府上。
什么叫金口既开?
皇帝说了要把这玩意儿挂到他的门上,那就得挂。好挂要挂,不好挂也要挂。尤其是新任皇帝对刘大夏特别生气,以至于这事都是刘瑾亲自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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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的百姓冬日也闲,这边一聚集,马上看热闹的就多了。
刘大夏有一儿子名刘祖修,数次科举不第,不算什么有本事的人,只是本分罢了,今日一见府外人声鼎沸,便急忙出去瞧个究竟。
刘瑾也不为难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奉旨挂字,刘公子在一旁看着就好。”
刘祖修凝目仔细瞧了清楚,是忠臣二字,心中才放下心来,“有劳公公了。”
接着又向路人行礼,“多谢各位捧场,多谢各位捧场。”
他不清楚情况,以为是好事。殊不知喜欢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经被讲了好多遍今天的故事,鞑靼人在西北欺负我们,皇帝要出兵,刘大夏不让等等诸多细节百姓们都知道。
再加上《明报》已有两期,专门介绍边疆的情况,早已把鞑靼人描绘成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外敌……所以百姓们早已对其大有意见。
皇帝要出征,反正参军的又不是他们,动嘴一起骂又不费力。这个时候出了个刘大夏阻挠,那能得了好?
所以刘祖修是出了个大丑,听着百姓们‘哈哈大笑’而不知所以然。
倒也有好心人提醒,喊道:“刘公子,令尊已经因为冒犯圣躬,被下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刘祖修大惊失色,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他如此作态更像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这符合百姓们想象的形象,于是笑声更甚。
刘祖修爬起来急忙去向刘瑾询问:“公公,喧哗者所言事的确为真?”
这也撒不了谎的,刘瑾点点头,“令尊当庭辱及圣上,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怎会如此?”刘祖修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壳,他整个人就像天旋地转一般失去了平衡。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刘府!”
为官的人群之外,似乎有几名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群情激奋,身后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冲着刘府就来了。
刘瑾一看情况不对,就招呼着小太监往边上躲,他也仔细瞧一瞧,回头去宫里向皇帝禀报。
“竟然还挂忠臣,他配得上这个词吗!”
为首的人也是着蓝色绸缎的公子模样,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腰间还悬挂着宝剑,这是军学院的人。
其实这帮人,不管是从情绪出发、还是利益出发,这几年对兵部都有不满。
旁的不谈,最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打仗,他们这些人就永远只是个学生!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怀揣一个黑馍馍混沌度日的,有的是想搏一把,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即便是那种为了娶某家千金的羞涩理由,也是个理由不是?
而从情绪上讲,学院里每天都在教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回到现实就是在鞑靼人已经冲过来砍杀大明百姓的时候讲一句以大局为重?
放他娘的狗臭屁!
“大伙儿知道《明报》上写着什么吗?鞑靼人每年都在北方屠杀我大明的子民!他们杀男人、抢女人,把普通百姓之家辛苦喂养的牛羊全都抢走!可现在朝廷之中有奸臣!他们阻挠皇上出兵,还说皇上不顾天下百姓,他妈的读书人心眼多,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去保护百姓!”
军学院的年轻人们在刘府的门前搭上台子,还有百姓把白菜、鸡蛋往刘府的大门上砸,反正这家人已经得罪了皇帝,不怕他们报复。
“各位!我叫包一汉!我就是宁夏人!我亲眼见过几个鞑靼兵!我家中就有人死在鞑靼人刀下的,现在朝廷要为我报仇,皇上要为我报仇,没说的!你们都可以看个热闹,我包一汉头一个当兵!”
“我叫罗景伯,山东人!咱们大明朝还在国丧期间,这个时候有人找我们麻烦,不讲究,就是在农村也要是撸起袖子跟他干的!乡亲们都在京师好好待着,我参军!”
“我叫毛梦锡,顺天府人!鞑靼人年年进犯,朝堂诸公年年以守为主!这口气咽不下!我也参军!”
……
有人扇动,京师里当天下午便闹腾了起来。
旁人的府邸还是朝廷大官的府邸,但刘大夏家可不是。百姓悠悠之口已经让他的忠臣之名成了笑话。
也是这个时间段,全国各地来参加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的举子也都在京师。
朝堂上的这股风刮到民间,刘大夏这个人到底如何也引起了许多争论。
有人说他为官清廉,为民办事。
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在这个时候弃朝廷不顾,便是有再多的理由,可这个大局总不能不顾。
这些各地的举子中,有一江西分宜县来的,他不像此次举子里的谢丕那样具有显赫的背景,也不像崔铣那样风流倜傥、极善言谈。
他就是个小透明,但是也用自己眼睛看着京里正在发生的事。
谢丕等几位学子在畅议时政,他就在边上的角落听着,别人把酒言欢,他便自己弄点茶喝。和他同属江西的举子盛仪,过来问他说:“惟中,这次京里的事你怎么看?”
是了,此人姓严、名嵩,字惟中。今年二十五岁。
“我不看。那些事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说那么多干嘛?惹麻烦?”年轻人抬了抬眼皮,很是不以为意。
“跟我还保留?”
严嵩顿了顿,随后凑着脑袋过来,低声说:“你不能光听这些人怎么说,也得听听外边儿。”
“外边儿?谁?”
“百姓。忠臣二字列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好词,可唯独放在他刘东山的身上会惹人发笑。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争的?千百年后,后人都会笑他。看了今天的《明报》了吗?圣上称他为霸臣,霸道的大臣!”
盛仪自然知道这些,“这招确实狠。”
“狠透了。”
……
……
奉天殿,皇帝正在早朝。
朱厚照手里拿着几封奏疏,一边摇晃一边说:“从昨晚到今日,又有几名大臣向朕告辞。都察院御史齐睿杰、靳自鲁,大理寺盛文潮,光禄寺查良宝。”
报完名字,有四个人从臣子之列中出来,向着皇帝行跪拜礼。
“还有吗?!”
“臣礼部侍郎周文雨请辞!”
今日皇帝一上朝还是之前的那一套,要出兵、要打仗,大臣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请辞,就只能请辞。但是礼部侍郎,算是高官了。
这算是向皇帝挑衅!
“陛下新君登基,正是稳固民心之时,怎可凭一腔之意气就妄动用兵之念?国事如此儿戏,本朝自太祖高皇帝至今而未有也!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只能辞官归乡,待来日听陛下凯旋之歌!”
这是个老头儿,也算犟了一辈子了。
朱厚照面色不变,“吏部王尚书何在?”
王鏊出列,“臣在。”
“记下这几人,回部之后另寻官员代替,不要影响朝政。”
“陛下……”
“怎么了?”
王鏊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话总归是要讲的,“从昨日到今日,告辞的官员已有十数人之多,且不乏尚书、侍郎,若是再多,臣很难向陛下保证‘不影响朝政’几字。”
还是王鏊比较细致讲究。
“没事,朕说不影响,是个目标。如果确实有影响,你只要努力将影响降至最低,朕便不治吏部的罪。”
“微臣惭愧,不能替君分忧!”
听到王鏊这么说,皇帝更加不高兴。
哗!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扔掉,
“走,都走!”他伸手指了指这些人,“你们请辞,朕都照准。朕说过,就是你们都走掉,朕也不会离开离开京师,鞑靼人再凶恶又如何,这国门,朕来守!你们不愿当大明的官,可自去也!”
“不过有几句话,朕要说在前头。我大明朝是为国养士,不是为国养一些在国土受辱之时要弃朝廷而去的所谓君子的!孔子说的好啊,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你们这是认为‘邦无道’了是?好!朕告诉你们,平日里不谈,在鞑靼人兵犯我国土的时候,你们要辞官,朕断不能容!”
“国家蒙辱、百姓蒙难、文明蒙尘!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官员了,就是普通的百姓也知道拿起一把锄头杀敌!今日你们弃朕而去,朕也不会把朝廷给士绅的优待给到你们,官服脱下来,功名也一并留下来!若是在我大明的国土上过活,可以!种田纳粮,随你去也!可若是想国难之时撒手不管还戴着朝廷的功名不纳粮、不服役,你们想都不要想!”
取功名?!
“陛下不可!”刘健作为内阁首揆,这个时候耐不住了,“周侍郎等人都是朝廷的忠臣,他们以致仕明志,所为的也是天下、也是百姓啊!”
“有什么不可的?”皇帝得理不饶人,“哪个忠臣在这个时候不管朝廷的?你刚刚也听到了,吏部很难保证去官之后朝政不受影响。这些人但凡有一点天良,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他们都不管朝廷了,朕还当国士一样养着他?!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刘阁老,你是内阁首揆,注意你的身份,这件事,谁也拦不得朕!”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是给他面子,再搞下去,我连你都治!
“刘瑾,宣读圣旨!”
外面的舆论场在他的手里,只要握住这一条,哪个六科官员敢封驳圣旨他就敢收拾谁,总归是竖着大义这面旗帜,让大多数人做朝廷的官儿没有道德负担,剩下几个人就蹦跶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