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
午后时分,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蛙鸣,官寺后院池塘边上,公孙珣一脚踢飞了一只青蛙,后者在空中翻了三五个跟头才扑通一声砸入水面。
随即,他转回到了廊檐下,重新盘腿坐在了几案后并提起了笔,却发现自己还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为蝉鸣的缘故?
于是公孙珣再度起身,先去寻了竹竿,又往厨房讨了块做面片剩下的面筋,准备去亲自粘蝉。
然而,蝉没来得及粘下来一个,后面却有人在廊下失笑发声:
“文琪好兴致。”
“什么好兴致,纯粹是被田元皓给气得,半日只写了五个字。”公孙珣闻言无奈一叹,便只好随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与吕范说话……自从封侯后他威严日重,哪怕是私下相处也就只有这吕子衡敢叫他字了。
“这难道不怪你吗?”吕范随意坐在了廊下,然后轻瞥了一眼几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纸,也是觉得好笑。“人家一个州茂才,又做过一任侍御史,你却请人家过来帮忙……来了是做宾客呢,还是做县吏?”
“那子衡之前为何不提醒我?”公孙珣无奈反问。“反而依旧替我去送信?”
“文琪这就不讲理了。”吕范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后气愤难平,我哪里知道信中内容?再说了,当日便是猜出来你信中的意思,依你当时的心气,说了你便能听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专门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此事确实是我自以为是了,”良久,公孙珣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说白跑一趟。”吕范盘起腿来看着飘着绿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码文琪你的眼光是没得跑的。当日在洛中,诸事繁杂,也没有和那田元皓细细接触,这几日在他家中盘桓,与他讨论时局故事,倒确实能看的出来,此人是个顶级智谋之士。所谓言必中,论必果,就是……”
“就是脾气糟了些,不喜欢给人留面子。”公孙珣指着自己案上的纸张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讽我,说我私心杂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收拢人才却只为己用,着实可笑……搞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这不正是一针见血吗?”吕范闻言也是忍不住发笑。“难怪文琪你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说中痛脚了吗?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独出一茂才。”公孙珣闻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门,便是俊才,而田元皓与沮公与却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顶尖智谋之士,我实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吕范连连摇头。“不过,我今日来寻你,不是说田元皓的……你去请人家,人家不来,也没法再说下去……我是想与你说一说另一位河北名士。”
刚要再度落笔的公孙珣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却又再度放下了笔:“子衡是说哪一位?那位大贤良师还是审正南?”
“我是想说审正南之事,”吕范当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样子,似乎对那个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与义公去钜鹿打探讯息,还带回了这么一个太原王氏出身的道人……若非是在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于如此郑重吗?”
“我也不瞒子衡”公孙珣以手抚案,一脸肃容。“张角必反!”
“他本就反过一次。”吕范将手一摊言道。“文琪,据我看来,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对中枢不忿之意,不差这一个。”
公孙珣当即默然,因为他知道吕范所言其实并不虚,尤其是这些日子跟邯郸的豪强大户有了更深切接触以后,他就更加认可这种论断了。
众所周知,河北和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成就大业的两大基本盘,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这一点,从刘秀假装自己结发妻子阴丽华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儿为妻,并立为后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样的道理,从后来刘秀废掉郭氏,重新以阴丽华为后一事也能看出来,这位汉世祖在有意识的打压河北势力。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且不说刘秀本人的出身和个人感情,仅从河北和南阳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蕴和实力应该是远远强于南阳的,而一个皇帝是不能允许手下某一个地域集团独大的。
但是,虽然刘秀活着的时候用他出色的个人魅力完成了这一系列打压动作,可是随着他一命呜呼,后来的矛盾却愈演愈烈,并最终引发了楚王谋反案,这个案子几乎牵连了半个河北功臣势力。
而接下来,中枢和河北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国家统治核心区域,一定是要当做腹心经营的;另一方面,政治传统、地域对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经济、文化底蕴又使得渐渐和南阳结为一体的中枢不自觉的在压制河北的政治势力。
而最终,随着经学的兴起,河北的传统政治势力终于一分为二。
其中一小部分,尤其是幽州边郡部分,选择了武职化。这些人以边郡为根基,以武职为传统,进化出了一大批边郡世族,他们不用读经就可以世宦两千石,但却很少能够超出这个限度……这批人,最开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弇身后的耿氏家族为代表,发展到后来,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孙氏了。
袁逢说公孙珣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实还真是有政治内涵的,因为从出身的角度来说,这里面本来就有政治传承的感觉。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实力也更强的大部分非边郡河北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转型经学。
这一部分,不能说没有人成功,涿郡的卢老师,安平国的崔氏家族,甚至这赵国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较于整个河北的人口、面积,以及豪族大户的数量而言,却不免太少了些。
这一点,从两个角度来看,显得格外清晰无虞。
首先,从中枢来看,三公之位为群臣之尊,然而从汉章帝以后,也就是经学彻底兴起以后,坐拥巨大政治潜力的河北籍士人,却只出了区区一掌之数!其中一个,还是被公孙珣和阳球给撵下去的……张颢嘛,靠着当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撵下去以后他哥哥还差点在宛城病死,还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缘分!
其次,从赵国本地的情况来看,整个赵国,真正稳定的世族不过是魏氏一家,然后邯郸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凑数的。然而,下面的豪强大户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却不下十几家。
平心而论,这十几个家族都是想做官想疯了的,不然也不会被两个孝廉的位置给弄的神魂颠倒!
总而言之,河北势力在东汉经学兴起后,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压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可是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嘛,经学这玩意的话语权掌握在汝颍宛洛之中,洛阳也终究是在黄河南面……古文今文对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没有深层缘由的。
那么回到眼前,既然在非边郡的广大河北地域内,到处都是这种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户,那此地对中枢的观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角所学习的《太平经》,其实也曾经学着那些古文被从墙壁里挖出来的套路,往中枢那里进献过……当然了,中枢的今文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论,说是‘妖妄不经’,从此彻底绝了这批道家经学人士的入仕之路。
于是乎,很自然的,作为一名公认的非主流经学家,尤其是《太平经》的正经传人,张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样对中枢有所不满似乎也是寻常……只不过,他几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没想过,这个经学家居然会这么极端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当日朝中对张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没有刻意安抚的感觉。
“我的意思倒也简单。”吕范见到公孙珣久久不语,也是直言不讳。“文琪,张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与义公去细细打探,还带回了一个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平道人,想来也是知道更多内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太平道也曾造反,不是被轻易拿下了吗?说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愿助他,仅他一个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澜呢?”
“朝廷渐失人心,数年前不愿意助他,焉知道数年后还不愿意助他呢?”公孙珣依旧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这天底下除了中枢,除了世族,除了豪强大户,其实还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轻易不发作,一但发作却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据那王宪王道人昨夜与我所言,这张角与他的太平道,诚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已经隐隐摸到了这股力量……”
“怎么讲?”吕范蹙眉问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后,张角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