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浮华,诸事繁杂。
公孙珣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宴席之后,他先是专门约见了魏氏、邯郸氏、李氏三家,说是要为三家子弟写介绍信去洛中寻名师……也算是勉强做了个姿态,其实人家哪里需要他来写什么介绍信?
然后,他就在这庄园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头头脑脑,相比较于昨日而言,这一次他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正式要求这些人发挥他们本地人的特长和国中大户的能量……也就是所谓地头蛇的优势了……以粮食开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抚并查探消息。
最后,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归邯郸城内,就各自行动,后者继续署理县中庶务,前者则开始安排起国中、县中的那些要紧职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事情展开以后,公孙珣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来自于山中……让这些地头蛇拿着粮食去诱导山中流民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本乡本土的,还有粮食……问题来自于一个让他之前一度忽视掉的人。
直接说好了,公孙珣分排好了职务,整理好了文书,但向栩却不愿意用印。
“为何不愿意用印?”县寺内,公孙珣对着前来报信的佐车副史李明质问道。“这些职务都已经空出来了,报上去的人选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来的,他凭什么不用印,难道要一直空着?”
来报信的佐车副史也是一脸无奈,但也只能低头重复了一遍之前所言:“国相说君候是个昏悖无能之人,不懂得无为而治的精妙,所以,既然是君候推荐,他自然是万万不能应的,否则便是助纣为虐,有违圣人之德……”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且回去帮我好生照看于他。”公孙珣思索半天,几度想直接去找向栩比划两下子,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住火气,并勉力装作无事模样。“等我忙完这几日,自然会去寻他了结此事。”
这个李易之当即俯身告退。
然而,此人一走,空荡荡的县寺大堂内,公孙珣却是不由颓然起来……毕竟,抛开火气不说,他哪里不明白,这件事情好像还真的挺难办!
人家向栩不愿意用印,他公孙珣还能用强不成?而如果没有国相用印,那这些吏职又有谁认呢?到时候岂不是失信于人?尤其是此时,那些大户为了有所表现,都已经热情满满的拿出了粮食,然后往太行山窝子里拉人去了……这种时候失信,简直是致命的好不好?
当然,他也不是没法子,比如说可以去找魏松那老头,此人说不定能跟向栩这个经学疯子有所交流。但是,公孙珣却不愿意轻易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赵国人面前……他想维系住那种威不可测的形象。
“君侯!”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侍从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审先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沮先生!”
公孙珣大喜过望,什么向栩,什么赵国都不由抛在了脑后。
但是,这个喜气半刻钟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外堂中,饶是公孙珣意图遮盖,也还是难掩眼中失落之情。“公与兄接受了朝廷任命,上个月点了千石县令,已经去了青州赴任?”
“正是,”与审配一起到来之人也是干脆直言道。“但君侯尚未到任便遣正南兄厚礼来请见家兄,堪称礼仪备至,我们沮氏不可失礼,因此家父便遣我登门回复,致意于君侯,以示感激。”
“这有什么可致意的?”公孙珣苦笑摇头。“倒是我冒昧了,之前来的路上模模糊糊听人说广平的沮授沮公与少有大志,善于谋划,而且去年举了茂才后却迟迟没有入洛为郎,便忍不住动了心思……其实,我虽然因故得了亭侯之位,但却只是一个县令,而公与兄初举茂才,便拜授为令,同职相请,已经分外失礼了。”
“君侯过虑了。”沮宗,字公祧,也就是沮授的胞弟了,闻言赶紧宽慰。“君侯拜托正南兄的时候,尚不知家兄已经接受任命,怎么算是失礼呢?”
公孙珣再度苦笑,其实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他无奈的不仅仅是沮授离家出仕难得再见,而是对方直接点了县令。
什么意思?因为公孙珣自己混到现在,便是有爵位在身,也不过就是个县令……同为县令,他是没有资格去招揽沮授这般人物的。
而且,随着公孙珣眼界渐渐开阔,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情况并不是特例。
大汉朝的人才,尤其是顶尖的智谋之士,多不多?
其实遍地都是,田丰沮授就在邯郸两侧,荀氏叔侄就在颍川安坐,蒯氏兄弟就在襄阳读书……个个看起来触手可及,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啊!人家凭什么要投奔你?或者你凭什么让人家投奔你?!这并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意思,而是说这年头根本没有择或者不择的必要!
河北两个顶尖的智略人士,田丰是茂才,然后一出来点了侍御史;沮授也是茂才,然后直接上任县令……那这两个人面对你公孙珣的心态,恐怕是平等的吧?
还有颍川的那对叔侄,荀氏的名头天下人尽知,而且根本不需要从自家老娘那里获取情报,公孙珣仅凭自己的政治经验都看的出来,只要党锢一解开,在陈寔已老的情况下,这荀氏作为颍川世族的龙头必然会有人登上三公之位!
这种人物,会在董卓入洛前择主吗?
还有蒯氏兄弟,人家家里早四百年前就是著名谋士了,专业的,祖上蒯通就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一个著名谋士,家族绵延四百年……疯了吗,跟你走?
甚至极端一点,还有现在正是熊孩子的陈元龙和周公瑾,很早之前公孙珣便将这两个人物和现实中的两个世家对照了出来……陈登的亲父怕就是陈球的那个侄子陈珪,而陈球正是审配之前效力的那位位列三公的陈公;周瑜也是如此,正如下邳陈氏是徐州第一世族一般,庐江周氏也是大汉朝扬州第一世族,族中领袖人物周景累迁将作大匠、尚书令、司空,最后官拜太尉,甚至于在先帝死后参与到了选定当今天子的事情中,享有拥立之功!
真以为这些大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他们的良好教育从何而来?他们的开阔眼界从何而来?他们进行锻炼和磨砺的职务从何而来?
天下不乱,他们自己才是主角!
天下乱了,他们的身份比不上刀把子了,他们才会因时而动,无奈去做个配角,而且还是喜欢跟主角抢戏的配角!
当然了,这就有点扯远了。
不过从公孙珣眼前的局面来看,说到底,天下不乱起来,秩序也未曾崩塌,那官职在身也好,名声在外也罢,这些早早进入秩序轨道的大才,尤其是智略之士,是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给什么人当什么谋士的!大汉朝煌煌而立,好端端,凭什么要给刘家以外的人当私属?!
真以为人人都像娄圭那样吗,没爹没妈的,打小就觉得大汉要完?!便是大汉要完,凭什么要给你干活?
那么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公孙珣对在家闲居的田丰也是熄了几分期待,甚至有几分后悔……即便是田丰对朝廷官职有了厌弃,即便是你诛了王甫,人家也没有理由投奔你公孙珣吧?毕竟,人家田丰之前可是跟你公孙珣并列的侍御史,凭什么就要居于你之下?
或者在田丰看来,吕范的拜访更像是来自于你公孙珣的嘲讽吧?
说白了,还是公孙珣之前封侯之后太飘了,能得到审配已经属于特例了,他居然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沮授、田丰这样的人物,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心情不渝之际,却猛地听到耳畔一声干咳,抬起头来一看,正瞥见审配在朝自己打眼色。
公孙珣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便当即朝沮宗笑道:“公与兄不在,终究是我缘薄,但也是他天生大才,必有大用。只是可惜,我如今初来邯郸,施政困难,正要借重本地大才……却不想四处寻访皆无所得,也是让公祧见笑了。”
年轻的沮宗赶紧低头一笑,便要说几句场面话。
“不过,”公孙珣继续言道,根本不给对方留说话余地。“沮氏久居广平,算是与邯郸也近,不知道公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才俊向我推荐呢?”
他将合适二字咬的极重,俨然是不想再自取其辱。
“君侯这不是灯下黑吗?”不待沮宗多言,旁边的审配倒是忽然开口。“公祧年少俊才,兼出身名族,向来为乡中所推崇,如今年纪也已经到了,正该出来锻炼一二……”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留个牵扯也好,便也不再犹豫:
“那公祧以为如何?”
“嗯……”沮宗被陡然一问,也是有些慌乱,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也是迅速恢复了清明,并在稍一权衡后选择了应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