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小院经过一阵敲敲打打,最终才归于平静。
周遭万籁俱寂,只剩虫鸣低语。
偶尔扬起一阵风穿过院里的桂花树,弥漫的丝丝香气从厢房窗口钻了进去。
此刻,老两口的厢房内。
宋大山与李翠翠并排躺着,中间留着些空隙。如今天热,靠得近了彼此都嫌闷。
黑暗中,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合眼。
无论是睁是闭,思绪都在奔忙。
姑苏这几年的光景,平阳老家的旧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轮转。
人老了,许多事原本模糊,今夜却一一清晰起来。
身下躺了三年多的床铺,忽然变得有些不适,仿佛处处硌人。
纵使知道对方也未入睡,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打算。这一刻,更适合独自思量。
李翠翠先合上了眼。今日奔波几趟,终究乏了,想着事便沉沉睡去。
宋大山却还醒着,脑海里浮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大多是姑苏的乐事。
他竟有些舍不得,有些难离他乡的滋味。
宋大山大半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都说他是老实巴交,只会闷头干活的汉子。
头些年确实如此。
可到老了,家里光景好了,孩子们饿不着了,心境也渐渐不同。
他也生出了几分迟来的“孩子气”。
在老家,亲戚熟人都认得他,不好意思做些不合年纪的“荒唐事”。
到了姑苏,谁也不认识他。
他跟李老头吹胡子瞪眼、耍赖悔棋,和一帮年纪相仿、没个正经的老头们一块儿去钓鱼
这些种种,让这个为生计压抑了一辈子的老汉,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毫无拘束的欢喜。
这些新奇事,他从前从未碰过。活了半辈子,终于能放开手脚玩一回。
如今要回去了,他心里实在不舍。
那象棋的招数还没琢磨透呢,怎么就要走了呢?唉。
宋大山轻轻叹息。
若是李翠翠知道了,她或许就懂了二儿子像谁。
宋家除了他,还有一人也舍不得离开。
宋行远在大家商量回老家时,没有吭声。
听到宋溪提起归程,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虽早知道总要回去,可因说得早、说得多,便觉那天不会这么快来。
如今突然提上日程,他既难接受,也觉得遗憾。
早已和李昀、周文启约好,十一月同去双杏寺赏银杏,如今只怕要失约了。
前院。
宋柱想着明日要向哪些老主顾道别,心头沉沉。
陈小珍搂着熟睡的宋行安,在梦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今的日子她极是满意,想到回去后能得从前相识的羡慕,更是欢喜。
仿佛已听见爹娘的笑、嫂子们的艳羡,还有哥哥和侄子的夸赞
宋柱被房里忽然响起的笑声吓了一跳,再听一声,才松了口气。
此时宋家二房的小两口倒最是平和,已安稳入梦。
对面的宋微仪也不遑多让,心宽得很,也早早睡了。
如今宋家只有东厢房里还点着油灯,宋溪并未立刻安歇。
他披衣坐在窗前,借着月光与烛火,把这段时日要办的事、要见的人,在脑中细细又捋了一遍。
铺子的事他已有了主意,写了好几条办法,打算告知家中再作定夺。
夜风带着凉意从窗隙钻进,他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望向窗外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
故乡在西北,此刻身在东南,中间隔着重山复水。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
夜,更深了。
东方未明,宋家小院便窸窣有了动静。
李翠翠起得最早,借着窗纸透进的灰青天色,开始轻手轻脚收拾细软。
二月后才出发,她竟打算今日就开始打理。
趁着四下无人,李翠翠东走西转,还是没改掉将银钱到处藏匿的习惯。
纵使家中有了专门放钱财的匣子,还打了把锁,她还是觉得不牢靠。
索性连匣带锁一并藏了起来。
如今要回去了,她打算先清点一下银子。
李翠翠躲在屋里数钱时,宋大山醒了过来。
人还迷糊着,瞧见银子的光亮顿时清醒了,“他娘啊,你这是做啥?”
李翠翠没理他,心里记着数,嘴唇无声地动着。这一打岔,怕是白数了。
宋大山见她不答,以为没听见,又稍稍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李翠翠被这一喊,手一抖,几块散碎银子滚到了炕沿边。
这数钱的时候最是心里紧张,经不得吓。
“哎!”
她没好气地瞪了宋大山一眼,压低声音:“你叫唤啥!没瞧见我数钱吗?数差了又得从头来!”
宋大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装作忙似的左右张望,最后还是躺了回去。
这下不敢再吭声,只看着老伴在昏蒙蒙的晨光里,把那些银角子、铜钱串儿、还有三张薄薄的银票,分门别类,数了又数。
宋家铺子开了半年多,刨去成本,赚了三百多两银子。
银子多了,便换成了三张银票。
李翠翠的手指不算秀美,因常年织布显得粗糙,点数钱币时却异常利索。
她嘴唇微动,没出声,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仿佛连一块碎银都要在心里过上几遍秤。
宋大山瞅着瞅着,心里那点子离别的愁绪,竟淡了些。
看着老伴儿把银子一块一块攥紧、包好,他自己的手心也跟着有点发紧。
直到李翠翠彻底松开眉头,宋大山才趿拉着鞋下了床榻,闷声问道:“统共多少?”
李翠翠道:“三百三十二两。”
宋大山倒吸一口凉气,“够了够了。”
他嘟囔道:“这些银子够咱家嚼用一辈子了。”
李翠翠听到这话却没点头,“小宝还要读书,回去不又要考乡试?哪里就够了。”
宋大山一听,连忙点头,“哎,是。那这银子够不?”
李翠翠心里有数。上回去西安赶考的花销她还记得,如今这大考花费再多,怎么也该够了。
“哪能不够。”
宋大山这才放心。
心里有了底,李翠翠才将银票重新折好,与碎银、铜钱分别包进几块不同颜色的细布里。
这回她没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