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离京后辗转数月后,乘船南下,抵达苏州。
苏州的冬日,与京城的凛冽截然不同。
水是冷的,风是湿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骨缝里。
河网密密,石桥黛瓦,民居沿河而居。
即便在冬日,乌篷船依旧在狭窄的水道里悠悠滑过,橹声细碎,搅碎一河朦胧的倒影。
水仙租住在塘街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里,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她走了几个月,终于决定在这个冬日,在苏州府落脚。
院落的院墙不高,爬着些枯了的藤蔓。
水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是个小小的天井,角落里一株老梅正打着花苞。
三间正房,一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起居兼书房,还有一间空着。
厨房虽小,却干净。
她日常穿着素雅的棉布衣裙,颜色多是月白、淡青,头发用最简单的木簪或银簪绾起,脂粉不施。
乍一看,只是个容貌清丽些,气度沉静些的寻常年轻妇人。
离小院不远,临河的一处街市,她租下了一间不大的门面。
铺面原是个茶肆,格局方正,前后后宅,后面还带个水井。
水仙看中了它的清静和临河的开窗。
她用积攒的银票中很小的一部分,付了半年的租金,又请匠人重新修葺了一番。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朱漆金粉。
店内以原色的竹、藤、棉麻为主。
竹制的博古架,藤编的矮几坐墩,棉麻的帘幕。
墙上挂着她自己画的水墨小品,或是从市集淘来的,当地画师的残荷枯苇。
货品是她亲手操持的。
一部分是绣品。
她将宫中见识过的繁复针法,巧妙地简化变形,融合进江南民间常见的花鸟鱼虫,山水小景图案里。
一幅尺余见方的绣帕,或许只绣一枝斜逸的梅花,几片飘落的竹叶,但针脚之细腻,配色之雅致,远非寻常市售绣品可比。
她只出了几个样子,其余便交给手艺好的绣娘去做,按件计酬,工钱给得丰厚。
另一部分是纸笺。
她买了上好的宣纸,自己调制颜料,或用植物汁液浸染,或拓印上捡来的落叶花瓣脉络,制成各色压花笺。
每一叠都用素雅的棉纸包裹,系上同色丝绳。
此外,还有她从各处搜罗来的,颇具巧思的地方小物。
摆放在店里,愈发具有生活气。
店铺取名“停云”,匾额是她自己写的字,清秀中隐见风骨,请匠人刻了原木,不上漆,只刷了一层清油。
开张那日,没有鞭炮。
她只是早早开了门,将货品一一摆放整齐,在临河的窗边小几上,煮了一壶清茶。
茶香混合着新制纸笺的草木气息,慢慢飘散出去。
起初几日,门庭冷落。
偶尔有路人好奇张望,见里面陈设清简,不像热闹商铺,便又走开。
水仙也不急,每日照常洒扫、理货、或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画新的绣样。
转机来自一位偶然踏入的老秀才。
老秀才姓沈,就住在附近,以替人写信抄书为生,偶尔也画几笔梅兰竹菊换酒钱。
那日路过,被窗内一幅水墨小鱼图吸引。
那是水仙闲时所作,几条墨色浓淡不一的小鱼,在留白的水中悠然摆尾。
极简,却极有生趣。
沈秀才走进来,看了画,又看了那些别致的纸笺和绣样,眼睛便亮了。
与水仙攀谈几句,发现这年轻女子竟也通些文墨,言谈不俗,便起了结交之心。
他买了两叠松纹笺,水仙知他清贫,只收了成本价。
沈秀才自此便成了常客。
他不仅自己来,还带来了他在书院读书的孙子,带来了相熟的画友,带来了隔壁手艺好却总被大绣庄压价的绣娘。
“停云”渐渐成了一个有些特别的小小聚点。
白日里,常有绣娘拿了绣活来交货领钱,顺便看看有没有新花样。
有书生来买纸笺,偶尔会与沈秀才在水仙备下的茶桌边讨论几句诗文。
甚至有画师带着自己的新作来,请水仙和沈秀才品评。
水仙话不多,但眼光准,给的建议往往切中要害,定价又极公道。
对贫苦的绣娘,常以高出市价一两成的价格收购其精心之作。
若见其技法有可提升处,还会不经意地点拨几句。
她并未刻意经营,但一种松弛又真诚的氛围,自然地将这些人凝聚在“停云”周围。
夜间打烊后,水仙会在后间的小桌上,就着油灯,细细算账。
账本是她自己订的,一页页记得清楚。
进货支出,工钱支出,铺租杂费,营收款项。
盈利微薄,有时一日不过几十文,最好的时候,也不过一两银子。
但她算得极其认真,指尖拂过那些数字,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每一文钱,都是她凭自己的双手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人望赚来的。
这里没有恩宠,没有赏赐,只有最质朴的等价交换,和相互的尊重。
开张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水仙合上账本。
这个月,除去所有开销,净赚了十两七钱银子。
她拿起那锭不算大,被她单独放在一旁的十两银锭。
银子成色普通,甚至有些暗沉,不如宫中的官银雪亮。
然而,她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摩挲过上面粗糙的压印花纹。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窗外,苏州冬夜的湿冷空气似乎也暖了几分。
数千里外的京城,乾清宫。
烛火通明,昭衡帝刚刚批完一叠奏章,眉宇间带着倦色。
冯顺祥悄步上前,将一封薄薄的,上面没有署名的密报放在御案一角。
昭衡帝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似是料到了什么。
他的指尖顿了顿,还是拿了起来。
密报内容简洁。
目标已稳定落脚苏州府,化名“仙娘”,于某街市经营一店铺,名“停云”,主营绣品纸笺等物。
铺面清雅,生意渐入佳境,与邻近书生、画师、绣娘等多有往来,相处融洽。
昭衡帝握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将密报折好,没有像往常一样扔进火盆,而是拉开御案一个隐秘的抽屉,放了进去。
他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苏州的氤氲水汽,只有北方冬夜干冷的星光。
“她开心”
他声音很低,几乎像一声叹息,是对身边的冯顺祥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便好。”
冯顺祥深深低着头,不敢应声,心中却是一片酸涩的唏嘘。
又过了些时日,已近腊月。
“停云”来了一对意外的客人。
正是袁驰羽与水秀。
袁驰羽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箭袖锦袍,外罩墨色披风,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
水秀穿着女官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缠枝梅的斗篷,愈发衬得她脸色清润,一双与水仙相似的杏眼中含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姐姐!”
门帘一挑,水秀看到正在整理货架的水仙,眼圈立刻红了。
几月未见,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几步上前就拉住了水仙的手。
水仙亦是惊喜交加:“秀儿?你怎么来了?还有小侯爷?”
她看向袁驰羽,颔首致意。
袁驰羽抱拳,笑容爽朗:“见过仙娘子。”
想起来之前,水秀的嘱托,他及时改口,目光快速扫过这间素雅却不失品味的店铺,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赞赏。
“我奉旨巡查漕运,途经苏州。水秀惦记您,皇上也允了她告假几日,随行探望。”
水仙心下了然。什么“奉旨巡查”,只怕是那人精心安排,让袁驰羽这个他信得过,又与水秀关系匪浅的人,能顺路来亲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她并不点破,只笑着将两人让进后间温暖的小厅。
“一路辛苦了我这里简陋,你们别嫌弃。”
“姐姐说的哪里话!”
水秀挨着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满是心疼,“姐姐瘦了些,但气色看着倒比在宫里时松快。”
水仙笑着拍拍她的小臂:“这里自在。”
“你们来得巧,我亲自下厨,做几个小菜。”
当晚,小小的饭桌上,摆着三四样精致的家常菜。
清蒸鲈鱼、油焖春笋、蟹粉豆腐、荠菜豆腐羹。
都是江南时令的风味,水仙手艺不错,菜色清爽可口。
袁驰羽吃得赞不绝口,水秀更是眼眶微湿。
在宫里,姐姐何曾需要亲自下厨?
可此刻,看着姐姐系着素布围裙,在灶间忙碌的身影,水秀却觉得,这样的姐姐,仿佛离她需要的幸福更近了一些。
饭后,水秀抢着去洗碗,让水仙陪袁驰羽说话。
袁驰羽坐在藤椅上,打量着这间处处透着主人巧思的屋子,终于低声叹道:
“仙娘子,不瞒你说,我此番亲眼见到,心中很是佩服。”
水仙为他斟了杯清茶:“小侯爷言重了不过是讨个生活。”
“不是生活,”袁驰羽摇头,神色认真,“是这般放下一切、从头来过的勇气和心境。”
他感慨,“我自问做不到。”
他顿了顿,“看到您如今眼神有光,神色安宁,我和水秀都为您高兴。”
水仙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有些路有些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