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和宫的冬日,被一种精心维持的平静笼罩着。
自那日昭衡帝摔门而去后,这道宫门虽未上锁,但所有人都明白,皇后被变相软禁了。
可满宫上下,无一人敢苛待。
礼和宫每日的用度仍是皇后最高规格。
昭衡帝虽不再踏足,却每日必问冯顺祥:“皇后今日进得如何?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适?”
冯顺祥早就准备好了,从容应答,昭衡帝便静静听着。
昭衡帝在煎熬。
水仙知道。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
她依旧每日梳洗后用早膳,然后去礼和宫里新设的书房。
她如今怀孕进入尾声,腹部高高隆起,行动已有些不便,却仍坚持每日去书房。
她读书、习字。
每日巳时,保母会准时带着永宁、清晏、清和过来。
这是水仙一日中,唯一会真正露出笑容的时刻。
水仙会陪着他们念诗,给他们讲故事,听他们叽叽喳喳说乾清宫的趣事。
昭衡帝虽然不来看她,却常把孩子们接去乾清宫,亲自教孩子写字,陪孩子们玩耍。
这些,水仙都知道。
可是她从未有过任何回应,好似将昭衡帝完全抛在了脑后。
昭衡帝问过永宁母后的反应,听闻永宁说母后没什么反应后,昭衡帝安静了半晌,才道:
“父皇知道了。”
他轻轻摸了摸永宁的脑袋,眸光暗了些
这日午后,水仙在暖阁里习字。
就在这时,一个叫青黛的宫人端着茶点进来。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水仙手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天真的好奇。
“奴婢刚才去内务府领份例,听那边的公公们议论”
她顿了顿,象在回忆:“他们说,前朝几位大人们又在劝谏皇上选秀了,说什么皇上身边总不能一直空着,于礼不合”
她偷眼看了看水仙的脸色,声音放得更轻。
“还说,皇上如今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子嗣自然越多越好。”
“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气馁啊!”
水仙抬眸,看向青黛,看着青黛这张年轻的脸,眸光渐渐深了。
青黛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
“奴婢多嘴了奴婢该死!”
水仙却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缓缓松开手,将茶杯放回桌上。
然后,她重新拿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醮墨,继续写字。
水仙能不知道青黛有问题吗?
之前,她会让银珠与听露去查。
可现在,满心疲惫的她,只觉得一切都很累。
真的很累
当夜,乾清宫。
昭衡帝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殿内烛火通明,却空荡得令人心慌。
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礼和宫的轮廓在黑暗里隐隐可见,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黑夜中似是明亮的星子。
“什么时辰了?”
他问。
冯顺祥躬身:“回皇上,亥时三刻了。”
昭衡帝沉默片刻,忽然道:“朕出去走走。”
他没有说去哪里,但冯顺祥心知肚明。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乾清宫,朝着礼和宫方向走去。
夜已深,宫道上除了值守的侍卫,空无一人。
寒风刺骨,吹得人脸颊生疼。
在距离礼和宫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昭衡帝停下了脚步。
他就那样站在暗处,望着那座寂静的宫殿。
礼和宫正殿的窗纸上,映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她还没睡,正坐在窗边,似乎在读书?
昭衡帝静静看着,看了很久。
久到冯顺祥忍不住低声劝道:“皇上,夜里风大,仔细龙体。若是想见娘娘,不如”
“不必。”
昭衡帝打断他,声音低哑,“她不想见朕。”
他亲眼见过她看他时,那双眼睛里的决绝和疏离。
他知道,她心里那道门,已经对他关上了。
“冯顺祥,你说朕到底哪里做错了?”
冯顺祥吓了一跳,连忙跪倒:“皇上!皇上乃天子,怎会有错!是奴才们伺候不周”
“不是问你这个。”
昭衡帝疲惫地摆摆手,“朕是问朕待她,还不够好吗?”
冯顺祥哑口无言。
这问题,他没法回答。
说“够好”,可娘娘确实伤了心要离开。
说“不够好”皇上待娘娘,已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恩宠了。
昭衡帝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只是在问自己。
可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又站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礼和宫那点灯火熄灭,昭衡帝才缓缓转身。
“回吧。”
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翌日,昭衡帝召裴济川入乾清宫。
他问得很仔细:“皇后近日饮食起居如何?脉象可稳?”
裴济川一一答了,末了,尤豫片刻,低声道:“皇上,娘娘身子无恙,只是心绪似乎有些不宁。”
昭衡帝眉头紧锁:“心绪不宁?为何?”
裴济川低头:“臣不敢妄测。只是孕中女子心思敏感,易多思多虑,需安心静养,不宜不宜再受刺激。”
他不敢说太多。
水仙曾经让他暗中去查的事情,估计就是水仙心底的症结。
昭衡帝却误会了。
他以为,水仙的心绪不宁,是因为他的软禁,是因为那日的争吵。
昭衡帝烦躁地挥退了裴济川。
他开始更频繁地往礼和宫送东西。
珍奇的药材、精美的首饰、甚至番邦新进贡的琉璃灯
他想用这些东西告诉她:朕在乎你。
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到礼和宫,水仙往往只看一眼,便让听露收入库房。
连那盏她曾赞过的琉璃灯,她也只淡淡说了一句:“收起来吧,别碰碎了。”
然后,继续看她的书,写她的字。
仿佛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于她而言,与尘土无异。
二月初七,夜。
礼和宫一片寂静。
水仙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一张素笺。
墨已研好,笔已润湿。
她却久久未落笔。
殿内炭火融融,她却觉得手脚冰凉。
良久,她终于提笔。
这一次,只有寥寥数语。
写完后,她静静看着那几行字。
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她将信折好,装入信封,封口。
“银珠。”
水仙轻声唤。
银珠从外间进来,看见她手中那封信,“娘娘”
“送去乾清宫。”水仙将信递给她,“现在就去。”
殿门开了又合。
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水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掌心,轻轻复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恰在此时,孩子轻轻踢了她一脚。
很轻,却清淅。
水仙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对不起。
娘亲可能不是一个好娘亲。
银珠捧着那封信,匆匆走在深夜的宫道上。
寒风刺骨,她却觉得掌心那封信滚烫。
刚走到宫门口,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暗卫。
“银珠姑娘。”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冰冷,“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礼和宫,请回。”
银珠咬牙,举起手中那封信:“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信给皇上!这是娘娘亲笔所书,务必亲自交到皇上手中!”
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接过信:“我们会转交皇上,姑娘请回。”
银珠还想争辩,另一名暗卫已上前一步,无声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后退。
她眼睁睁看着那封信被暗卫拿走,消失在去往乾清宫的方向。
乾清宫。
昭衡帝还未睡。
他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
冯顺祥悄声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皇上,暗卫刚送来的是皇后娘娘写给皇上的信。”
昭衡帝猛地抬眼!
他几乎是抢过那封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拆开,抽出信纸。
只有薄薄一张。
只有寥寥数语。
他快速扫过:
宫墙四角,天仅一方。
臣妾倦矣,非关荣宠,唯求心安。
望皇上成全。
成全?哈,成全!
昭衡帝捏着那封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薄薄的信纸捏碎。
眼底,翻涌着滔天的痛苦、不解。
她不要他的荣宠,不要他的江山。
甚至不要他了。
她只要以一个人的方式,自由地活着。
哪怕那自由里,没有他。
良久,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