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临时审讯室。
头顶那盏大功率的白炽灯惨白得刺眼,将陈道几那张卸去了伪装、全是横肉的脸照得毫发毕现。
面对义安提供的如山铁证,这位曾经在林城叱咤风云,被无数官员奉为座上宾的港岛儒商。
仅仅抵抗了不到半个小时,心理防线就全面崩塌。
“阿sir,我说,我全说。”
陈道几瘫坐在审讯椅上,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冷笑。
“其实,不是我们师徒俩的骗术有多高明,也不是我们演得有多逼真。”
他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种畸形的优越感。
“是那些当官的,他们太想进步了。”
“政绩,就是他们眼中的春药。只要我抛出百亿投资、产业升级、国际接轨这些概念,他们就会自动屏蔽所有的风险,甚至会主动帮我完善谎言,帮我把路铺平。”
“在林城是这样,在h市,在k市,都是这样。”
陈道几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轻篾。
“李达康也好,那些落马的市长也罢,他们甚至都没去认真核实过我的海外资产。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想核实。怕核惹恼了我,这到手的政绩就飞了。”
“所以,我骗的不是钱,是他们那颗躁动、急于要政绩、急于被提拔的心。”
听着这番诛心之论,祁同炜没有丝毫破案后的喜悦。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骗子的话虽然难听,却象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如今官场某种病态的肌理。
这不就是李达康吗?
在另一个时空里,李达康运气好,没遇到陈道几,靠着霸道和对gdp的狂热追求,一路官运亨通,成了汉东政坛的不倒翁,成了达康书记。
这一世,蝴蝶效应让他在县长位置上就遭遇了这场劫难。
“这就是宿命啊。”
祁同炜心中暗叹。
这次虽然钱追回来了,但在这个年代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造成这么恶劣的政治影响。
李达康仕途算是彻底断了,能不蹲大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
连夜的突审,战果辉煌。
第二天一大早,沉甸甸的结案报告就通过加密传真,飞向了京城公安部。
部里大为震动。
主管经侦的副部长当即拍板,亲自带队南下深城,一是来落实案子的具体情况,二是来慰问专案组,并且就地召开新闻发布会,一扫两年来的阴霾。
对于体制内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
然而,就在李冬东兴奋得满面红光,让人连夜给祁同炜起草发言稿的时候,祁同炜却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囊。
“李厅,部里领导我就不见了。”
专案组驻地,祁同炜一脸轻松对目定口呆的李冬东说道。
“什么?!你不等领导来了?!”
李冬东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把拉住祁同炜的骼膊。
“同炜,你疯了?副部长亲自来!这是多大的荣誉?这是要在全国公安系统挂号的!你这个首功之臣不在,这戏怎么唱?”
“荣誉是集体的,是专案组大家的,我就是个帮忙。”
祁同炜笑了笑,指了指窗外北方的天空。
“李厅,案子破了,人抓了,钱也马上能回到汉东,我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比起开庆功会,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比这重要?”李冬东急道。
“种树。”
祁同炜一本正经道。
“石头沟那几千亩果树,现在正是关键期,我答应了乡亲们,得回去盯着。这关系到几千人的吃饭问题,比我露这几分钟的脸重要多了。”
李冬东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祁同炜。
换做别人,这时候恨不得把“首功”两个字刻在脑门上,在领导面前晃悠三天三夜。
可这位爷倒好,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理由竟然是要回去当果农?
“你……你这觉悟,我是真服了。”
李冬东苦笑着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知道,像祁同炜这种背景深厚、又极有主见的人,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行吧,我会向部领导如实汇报,你的首功谁也抢不走。”
……
数天后。
汉东省,林城市,沙河镇。
祁同炜回来得悄无声息。
没有惊动市里领导,甚至连县里都没去,直接一头扎进了石头沟的果园里。
白天在石头沟盯着现场,晚上在镇委宿舍里看资料。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跨境追捕,那个在港岛叱咤风云的祁少,都只是一场梦。
这天下午,秋后的阳光有些慵懒。
一辆挂着市委小号牌照的黑色奥迪,低调地驶入了沙河镇政府大院。
车门打开,高育良穿着一件灰色风衣,没有前呼后拥,只带了秘书,神色匆匆进了办公平房。
“咚咚咚。”
“请进。”
祁同炜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人,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高老师?您怎么来了?”
他有些惊讶道:“有什么指示,您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就行,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怎么?不欢迎我这个老师来?”
高育良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儒雅随和的笑容,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复杂。
“哪能啊!您快请坐!”
祁同炜连忙给高育良泡了一杯茶:“这是刚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菊花,清热降火,您尝尝。”
高育良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并没有急着喝,似笑非笑地看着祁同炜。
“同炜啊,你现在可是咱林城,不,是咱们汉东的大功臣。”
“我这次来,是代表市委市政府,代表林城五百万老百姓,专程来感谢你的。”
“专案组昨天回来了。”
高育良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又带着几分亲昵。
“李厅长可是把你夸上天了,说这次要是没有你,这几个亿就真的打水漂了。结果你倒好,庆功会不开,部领导不见,一个人躲在这穷乡僻壤修地球。”
“你啊你,回来好几天了,连我这个做老师的都没透露一句。这口风比当年地下党还严。”
祁同炜打了个哈哈,坐在高育良对面。
“高老师,我这叫遵守组织纪律,案子还在保密阶段,我哪敢乱说。再说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主要工作都是专案组其他同志干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高育良指了指他,无奈地笑了笑:“你呀你,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闲聊几句镇里工作,高育良放下茶杯,原本轻松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看了一眼门口,确定门关严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同炜,还有件事,你整天待在镇里可能不太清楚。”
“这次诈骗案虽然钱追回来了,大局挽回。但省委的几位领导非常震怒。”
祁同炜心头一动。
戏肉来了。
他知道,高育良今天亲自登门,绝不仅仅是为了来表扬他两句。
“特别是对任梓城和阎磊。”
高育良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寒意。
“虽然纪委查实,他们在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因为他们的官僚主义,因为他们的急功近利,盲目给骗子站台、背书,大开绿灯,才酿成了这起差点让林城财政破产的大祸。”
“省委已经定调。”
高育良伸出两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这两人负主要领导责任。近期就会调离林城,大概率是去省里挂个巡查员养老了。”
说完这番话,他停了下来,藏在镜片后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祁同炜,眼神中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希冀。
“同炜,你在省里消息比我灵通……”
“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那两个位置……,省里打算怎么安排?”
“是考虑本地提拔还是空降省里干部?”
听了这话,祁同炜心中暗笑。
果然。
育良虽然城府已深,但还不是后来那个腹部大圆满的老狐狸。
理论来讲,按照顺位,书记市长换人,他这个排名靠后的常委应该没什么机会。
不过,想进部是人之常情,而且如果高育良上去了,也方便自己工作。
想了片刻,祁同炜微微一笑,笑道。
“高老师,具体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晚一些我会给姑父打个电话问一下。”
听到这话,高育良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原本他认为,作为祁家太子,裴一泓一定会透露给这个内侄一点消息,结果和自己一样,也是两眼一抹黑。
然而,祁同炜下一句瞬间让他重燃希望。
只听祁同炜笑道:“高老师,我会向裴部长建议一下,您这个懂经济、识大局、稳得住场面的优秀干部,出任这两个重要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