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县通往林城市区的国道，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条择人而噬的黑龙。
暴雨如注，天穹象是被无形的巨手撕裂，数以万吨计的雨水疯狂地倾泻在这片贫瘠的山川之间。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黑色桑塔纳的挡风玻璃上，即便是雨刮器开到了最快档，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的混沌。
车内，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秘书小王死死抓着头顶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一片。
他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团被祁同炜随手扔回来、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事故责任认定书》。
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此刻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整个林城官场的定时炸弹！
“快！再快点！”
小王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哭腔，冲着司机吼道。
“必须赶在县长汇报前拦住他！不然天就塌了！真塌了！”
司机是个开了二十年车的老把式，此刻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在微微颤斗。
车轮在泥泞不堪的国道上疯狂打滑，每一次摆尾都象是在鬼门关前跳舞。
“王秘，不敢再快了！这路面跟抹了油似的，再快咱俩这就得翻沟里去！县长到底去哪了？非得这时候追？”
“市里！市政府！”
小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剧烈摇晃，心却直直地坠入冰窟。
就在半小时前，他在风县县委大院扑了个空。
他本以为李达康会在办公室里，等着这份签字画押的责任书，等着祁同炜同流合污的消息。
可谁成想，李达康为了抢占舆论的制高点，为了把这口黑锅彻底、焊死在倒楣蛋应鸿祺的头上，同时也为了在他自以为的政治盟友祁同炜面前卖个天大的人情，竟然连一分钟都没多等！
在祁同炜的那辆破吉普刚进石头沟山口的时候，李达康的车就已经冲出了风县县界，直奔林城市委市政府而去！
这一刻，小王只觉得浑身冰凉，一股透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牙齿都在打颤。
九十年代初，通信落后得令人发指！
整个林城，除了市委书记任梓城和市长阎磊配了那块像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底下的干部，哪怕是市委常委，为了彰显艰苦朴素的作风，也没人配那玩意儿。
即便是有，在这崇山峻岭且暴雨如注的鬼天气里，那就是个摆设，连个响都听不见！
这就意味着，一个巨大的、致命的、足以毁灭一切政治前途的信息差已经形成！
李达康手里拿着的是一套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剧本。
应鸿祺全责，祁同炜不知情且在京城，县里处置得当，既保了面子又保了里子。
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祁同炜回来了，但没签字，还把那份该死的责任书给扔了！
如果李达康在市领导面前，把那套假剧本按照铁案汇报了……
一旦穿帮，那就是欺瞒组织！
就是政治自杀！
就是把市委市政府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完了……全完了……”
小王在心里哀嚎，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李达康那张即将扭曲变形的脸，以及自己那瞬间灰暗、再无半点光亮的未来。
……
林城，市府大楼。
扩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与窗外漆黑如墨的暴雨夜形成了鲜明对比。
烟雾缭绕，几十根香烟同时燃烧，将这里的气氛烘托得凝重而肃杀。
会议桌上，红色的桌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预示着今晚话题的沉重。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与事故相关各局的一把手，还有几位分管安全、交通的副市长。
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或者是装出来的严肃，眼神在烟雾后闪铄，都在揣摩着今晚的风向。
角落里，长枪短炮架设得满满当当，林城日报、林城电视台的记者们一个个神情紧绷，笔尖在采访本上飞快地划过，生怕漏掉任何一个领导的指示。
这是一场紧急召开的“风县石头沟塌方事故调度会”。
主位上，市长阎磊面沉似水，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象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让人心惊肉跳。
“同志们，风县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
阎磊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那是长期身居高位养成的气场。
“暴雨，塌方，设备损毁，还有人员受伤。这不仅是安全生产事故，更是对我们干部应急能力的一次大考！省里在看，市委在看，几百万林城百姓也在看！”
说着，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炬，落在左手边第一位的李达康身上。
李达康穿着身沾满泥点子的夹克，裤腿上甚至还挂着几根枯草，头发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缕，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但他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神明亮，腰杆挺得笔直，象是一杆标枪插在座位上。
这身行头，透着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和担当。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造型。
一个刚从抗洪抢险一线下来，顾不上换衣服、甚至顾不上喝口热水就来汇报工作的县长形象，哪怕一句话不说，就已经上了大分。
“达康同志，你来详细说一下情况。不要有顾虑，实事求是。”
阎磊抬手示意，语气中带着几分鼓励。
李达康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冲着在座的各位领导和同僚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鞠得极深，极沉，足足停顿了三秒，态度诚恳到了极点，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阎市长，各位领导，记者朋友们。”
李达康抬起头，声音沉痛，带着几分沙哑，眼框甚至有些微微发红。
“首先，我代表风县县委、县政府，向市委市政府做深刻检讨！”
“作为代县长，我没能守好安全生产的底线，让国家财产受损，让同志们受伤，我犯了严重错误！我请求组织处分！无论组织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无怨无悔！”
这番开场白，以退为进，姿态做得足足的，瞬间博取了不少同情的目光。
阎磊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
这才是一个成熟干部该有的样子，出了事不推诿，先揽责，有担当。
不象有些干部，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甩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