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热气袅袅,张桂芳一边利落地捏着饺子褶,一边温声与身旁打下手的周小云说着体己话:
“小云啊,在这边还习惯吧?你和卫东的婚事,你们小两口自己商量着,看看什么时候日子合适。”
“定了日子,咱们就简单办一场——这年景不比往常,不好太张扬。”
她将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码在盖帘上,继续道:
“到时候,你通知你娘家那边的亲戚,我们这边把卫东要紧的长辈请来,就在你们新房那儿摆两桌饭,热热闹闹吃一顿,就算礼成了。”
“眼下这光景,若是大操大办,传出去难免惹闲话,左邻右舍瞧着也不像。”
周小云乖巧地点头:
“阿姨,我都明白的,简单些挺好。”
她手里揉着面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屋子另一头——苏远正和秦淮茹站在窗边低声说着什么,侧影沉静。
今日在这院中所见的一切,早已超出她过往的认知。
这满室的暖意、从容,乃至屋里这些气质非凡的女子,似乎都隐隐围绕着那位神秘的姐夫。
她心里揣着好奇,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
苏远自然察觉到那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的目光。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掠过一丝微妙的尴尬。
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忽然想起了玲子。
那个曾经差一点成为周小云继母的女人,如今却以另一种身份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某些画面不经意间浮上心头:玲子跪在他面前时的模样
苏远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影像驱散。
这种隐秘的关联让他面对周小云时总有些许不自在,只得尽量不与她视线相交。
屋里其他人并未察觉苏远这片刻的走神。
陈雪茹正往炉子里添了块炭,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苏远,伊莲娜那边有消息了吗?船现在到哪儿了?上面的人怕是等得心焦了吧?”
苏远通过伊莲娜从海外购粮的事,在座几位女子都是知晓的。
她们也知道,这是国家计划委员会亲自找上门来请托的大事。
能为国家分忧,女人们心里都存着一股热忱。
这些日子眼见着街坊邻里越发清瘦的脸庞,听着远方传来的种种消息,她们心里同样揪得紧。
得知苏远接下这千斤重担且已办成,再看眼前这男人时,目光里便不止有柔情,更添了钦佩与骄傲。
倒是秦卫东和周小云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看向众人。
苏远走回桌边,喝了口热茶,才缓缓道:
“差不多了。”
“远洋航行,没法精准定位具体位置。”
“但按原定航程估算,船队应该已经进入南海海域。”
“若是顺利,过完年就能抵靠津门港。”
“这一批是两艘货轮,载了大约三十万吨粮食,主要是玉米和小麦。”
“后续还会有船陆续调度过来。”
“具体的接洽安排,就看他们官方怎么对接了。”
屋里静了一瞬,只有炉火噼啪轻响。
苏远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语气沉了些:“这些粮食,对十亿人口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能救一点是一点吧。”
近来他确实听到不少令人扼腕的事。
每次听闻,胸口都像压了块石头。
他自问并非悲天悯人的圣贤,更珍惜自己得来不易的安稳日子——过分的“不凡”只会招致灾祸。
他能做的,便是在合理的、不引人疑窦的范围内,尽力铺一条路。
这份清醒的克制,与心底那点不忍,时常在他心里拉扯。
提起这个话题,屋里欢快的气氛不由得染上几分沉重。
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的林文文此时抬起眼。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斜襟袄子,乌发松松绾着,周身有一股书卷沉淀下来的宁定气度。
林文文一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却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那丝滞涩:
“苏远,你已尽力了。”
“这批粮食到了,便是实打实能救活无数人。”
“后续既然还有,便是源源不断的生机。”
“世事如潮,人力总有尽时。”
“但求无愧于心,便是功德。”
“尽人事,听天命。天下太大,非一人能扛。”
“我们吃多少饭,做多少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林文文今日一来,众人便隐隐感觉到某种气场。
连秦淮茹这正牌夫人,在她面前似乎都少了几分底气。
此刻她寥寥数语,不仅开了导苏远,也让屋里其他人紧绷的心绪松了下来。
旁边的张桂芳不由得抿了抿嘴。
方才见苏远眉宇间那抹罕见的凝重,她心里又疼又急,满肚子话却不知如何组织,憋得难受。
而林文文却总能这般恰如其分地说中关节,言语间透着见识与智慧。
或许,这就是读书人与她们的不同吧。
张桂芳有些气馁地想。
屋里这些女子,或多或少都承受着苏远的照拂,才得以在这艰难年月里过得相对从容。
可当苏远自己遇到难处、或心有郁结时,她们除了陪着干着急,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林文文,能与他并肩而立,话语相通,三言两语便能驱散他眉间的阴云。
张桂芳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依附的藤蔓,只知索取荫蔽,却无力为大树遮风挡雨。
这股淡淡的失落与自责,并非她独有。
梁拉娣低头摆着碗筷,陈雪茹轻轻摩挲着茶杯,秦淮茹眼神微微飘远她们此刻的心思,大抵相似。
只是,她们与苏远的关系终究不同。
有些话此刻说不出,待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总还能用另一种方式默默熨帖他的心神,诉说无声的慰藉与支持。
但张桂芳呢?
她是长辈,是“岳母”。
这份感激与心疼,连表达的途径都显得拘谨。
这认知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忽然站起身,借口去看看厢房里的炭火,掀帘走了出去。
院子里雪光清冷,寒风一吹,方才屋里的暖意似乎褪去些许。
张桂芳站在廊下,望着积满白雪的屋檐,心里翻腾着一个念头:她该做点什么?
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苏远知道,她并非心安理得地承受着这一切好,她心里满怀感激,也愿意为他分担些重量?
正怔怔出神时,她瞥见另一边的窗下,还站着个纤细的身影——是冉秋叶。
小姑娘今天跟着小姨林文文一道过来过年,此刻正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发呆。
往年春节,她都是与林文文两人冷冷清清的过。
不过林文文却告诉她,说今年她们一起去一个朋友家过年。
被带来这里后。
见到这一屋子热闹又复杂的关系网,冉秋叶也是看傻了眼,不知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