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外的空气仿佛被这吼声震碎般荡开。
队伍前列的军士脸色瞬间惨白,哪怕脚步已经拖着血泡、腿都麻木,他们仍硬生生咬牙再度提速。
盔甲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颤声。
他们的眼神带着惊惧和麻木,看不见对面,只能看见脚下那一串串被血染过的深浅脚印。
蛮阿捂着脸,乖顺地爬回马背,头压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鸣:
“遵……遵大汗之命……”
他知道,这一掌,大汗不是在骂他。
是在骂那不可言说的耻辱。
骂那白衣的少年。
骂那挥剑断臂的敌人。
骂那一人镇三十万的恐怖。
骂那今天,足以写进史册的一败涂地。
大军继续向北。
加速。
再加速。
雪原上回荡着整支军队沉重却不敢停下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累。
每个人都痛。
每个人都睡眼模糊。
但无人敢慢。
大汗在轿中,杀意正浓。
任何胆敢稍慢一步的人,都可能被接下来的怒火撕碎。
拓跋蛮阿不敢再抬头,甚至不敢深呼吸。
“这次……真是栽得太狠了……”
心中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三十万大军,竟会被一个人——逼得仓皇逃走。
而且还不是简单的败退。
彻底崩溃。
蛮阿回头偷瞄轿辇一眼。
拓跋努尔坐在其中,脸色阴鸷到近乎可怖,瞳孔里带着一种要将天地吞灭的恨意。
下面潜藏着连蛮阿都能看懂的情绪。
——恐惧。
蛮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
他知道,大汗最恨别人看到他害怕的样子。
他只能继续埋头领路。
狂风卷起雪粉,抽打在脸上像刀子划过。
五里。
十里。
二十里。
一百里。
大军就这样像被驱赶的野兽一样狂奔着,几乎没有人敢停下来喘息。
直到夜色沉沉压下来,天幕暗得只剩雪的反光。
“……再快些。”
蛮阿一个激灵。
他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硬着头皮道:
“大汗……再快,军士们……真的要倒了……”
“倒了?”
拓跋努尔喉咙里溢出冷笑。
那笑比风更冷,比夜更黑。
“倒了就拖着走。”
“走不动的——扔在雪里。”
“我拓跋努尔已经输了一次,大疆这次绝对不能再输!!!”
蛮阿甚至觉得大汗已经疯了。
但他不敢说。
不敢劝。
不敢吭声。
“末将……遵命……”
夜色下,三十万大军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漫长而颤抖。
风里混着汗味、血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失败的味道。
他们一路沉默。
一路狼狈。
一路惶惧。
行军到后半夜,风雪渐小,只剩呼吸声在夜里刺耳得可怕。
这时,拓跋努尔忽然掀起车帘,回头看向南方。
远远的南方,没有火光,没有喊杀,只有雪。
那白衣少年立在尸山上,提剑望着大疆的方向。
那一幕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脑子里。
拔不掉。
忘不掉。
甩不掉。
拓跋努尔狠狠咬牙,喉咙像野兽一般低吼:
“萧宁——”
“本汗今日……记住你了!”
“你给我等着!”
“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的吼声在空旷雪原里回荡,却没有士兵敢回应半声。
不是因为没有忠心。
——那吼声里,有恨。
——有怒。
——也有深到骨子里的……怕。
三十万大军,夜行千里。
无眠。
无语。
无声。
狼狈而逃。
惶恐而逃。
耻辱而逃。
只希望能赶在一切变化发生、彻底定格之前,回到大疆。
一个少年皇帝的逆势反击,将从此……翻天覆地。
北关的夜,冷得像冰刀贴在人的脸上。
城墙外的风裹着积雪扑打石壁,发出呜咽般的低吼,仿佛整座城都在随着这风一起颤抖。
一间破旧的营房里,仅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晃着光,照亮那张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木榻。
沈铁崖静静躺在那儿。
他面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伤早已被药师处理过,只因耗力过大,一直沉睡不醒。
赵烈坐在榻边,粗糙的大手拧着一块干净的布,细心地替沈铁崖擦去额头的汗渍和面颊的尘土。
他的动作与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姿态完全不同——缓慢、轻柔、克制,仿佛怕稍微用力便会把昏迷中的将军弄痛。
油灯下,他的侧脸被拉出又长又沉的阴影。
屋外的风声夹着兵士们低声的交谈,似乎在预示着一场不愿来却无法躲的黑暗。
赵烈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低沉,不是怒,也不是悲,更像压着千斤重担的疲惫。
“沈主帅……”
他轻轻替沈铁崖把额前的发拨开,眼底微微泛着红。
“末将……真是不想放弃您。”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像从胸腔里痛出来的。
“可惜……不知为何……平阳城内那样绝妙的计划,竟然……竟然被对方识破了。”
说到这里,他的手抖了一下。
那不是怯意,而是一种难以压住的恨。
平阳失守、陛下战死……这样的事,换作任何一个大尧的将领,都不可能轻易接受。
但他仍继续。
“平阳城内大败……”
他苦笑,笑中藏着说不尽的酸楚。
“现在,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屋子里仿佛更冷了。
那油灯突然被风灌了一口,火苗一晃,像是立刻就要熄灭。
赵烈却像没有注意到,只是目光沉沉,看着昏迷的沈铁崖。
“平阳已经彻底被大疆占领。”
“陛下……陛下也战死在城中。”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喉咙猛地一颤,声音险些破裂。
他不敢闭眼。
他怕一闭眼,就能看到那少年皇帝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模样——那样孤绝,那样无畏,那样震撼所有人的……背影。
可眼前的沈铁崖昏睡着,这些话终究没有人回应。
赵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塞满的悲意压下去。
“现在,我们……不打算撤军了。”
他说得慢,却清楚。
“陛下既然战死……末将等人,也无颜再苟活于此。”
“我们打算……前往平阳,为陛下陪葬。”
屋外的风似乎也静了半息。
“就算打不赢……也要杀他们一些人,为陛下报仇。”
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掠过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
那不是装的,不是逼出来的,而是从他胸腔深处燃烧出来的真火。
然后,他抬头,再次看着沈铁崖。
那眼神温柔而坚硬。
“沈主帅,末将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重新替沈铁崖掖好被角。
“您的话……末将只能把您留在这里了。”
说完,他缓缓站起 身。
那一刻,他的背影显得说不出的孤独。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在风雪呼啸的动静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沈主帅……末将赵烈……去了。”
“您……保重。”
说完,他推开木门。
风雪瞬间灌入。
油灯火苗剧烈跳动,几乎被吹灭,昏黄的光在营房内摇了半圈,才勉强稳住。
赵烈走出门外,背影沉在黑暗中。
转过一道角,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冷、极锐、极坚定。
悲意和哀恸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抬起手。
不远处的鼓声立即震响。
铁甲撞击声!
兵器出鞘声!
将士奔走声!
全部炸成一片。
远处营帐里,成排成列的军士被惊醒,有人还没穿好盔甲就被同伴拽了出来。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赵将军召集!快快快!”
“陛下……陛下是不是有消息了?”
“快别问了,上将军亲口召集,听令!”
北关的人心乱作一团,可没人敢擅自喧哗。
所有军士迅速聚集在校场,寒风中呼吸白雾连成一片。
就在无数双急促而迷茫的眼睛望着前方时——
赵烈一步步走到最前。
他没有骑马,只是用脚踏在冰雪上,那一声声踩雪声,在鸦雀无声的校场里清晰得像敲锣。
他扫了一眼这些兄弟。
胸腔涌起的是压不住的怒、悲、冷、狠。
“陛下——”
无数双眼睛同时抬起。
空气冻结。
那句会让全北关……炸裂的消息。
“……已经战死在平阳。”
这句话,就像一阵漫天的暴风,硬生生刮过所有人的心脏。
校场上的空气像被彻底抽空,压得每个人都呼吸不上来。
有士兵瞪大眼,嘴唇发白,有人僵住,有人浑身发抖。
赵烈继续,语气沉沉,看不出一丝破绽:
“平阳城已被大疆彻底占领。”
“我等……无路可退。”
“是生是死,到此为止。”
“如今,我们要回平阳。”
“就算死,也要给陛下报仇。”
“为陛下陪葬!”
这一句落下,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有人眼眶瞬间红了。
有人握紧武器。
有人腿一软,却死死撑着不敢跪。
赵烈抬起手,指向南方城门。
“若有贪生怕死者——”
“现在即可往南退。”
“本将军绝不怪罪。”
风雪哀鸣。
众军士屏息。
风雪压顶,北关城内的空气像被死讯冻住了一般沉滞。
方才赵烈的那段话,在所有人心中回荡!
所有人一时之间,甚至没有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战死于平阳。”
整个校场像被雷击中,长长的沉寂、死寂。
无人动。
无人呼吸。
无人眨眼。
仿佛连风声都被震得停顿。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下一刻——
“嘭——!!”
有人长枪落地,整个人双膝跪在雪里,肩膀剧烈颤抖。
有人死死捂着脸,却捂不住涌出的泪。
有人抓着刀柄,青筋暴起,刀鞘被捏得“咔咔”作响。
有人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喘声。
刚刚还在喘气的士兵们,全都红了眼。
通红。
像被烈火从心底点燃。
“怎……怎么可能……”
“陛下……陛下怎可能死……”
有军士语不成句,声音颤得仿佛连灵魂都抖散了。
他们每个人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张年轻的脸。
——会亲自给伤兵治病,精通医术的陛下。
——那个原本被所有人当做纨绔,却敢只身来到北境的陛下。
——那个什么都没说,却默默让全军撤走,自己守在平阳的陛下。
——那个和军士们同吃同住,毫无陛下架子的陛下。
明明是一代如此地明主,他还如此的年轻!
有人忍不住大吼:“陛下怎么会死?!他明明……他明明从来没输过!!”
“他不是那种会死在城里的人!他绝不会!!!”
有人哽咽着骂:“若不是大疆那群畜生……若不是那些混账……陛下怎会——”
话没说完,声音破了,跪地大哭。
更多的人,是沉默。
沉默,却浑身发抖。
如果陛下真战死,那一定是在城门前、在城墙下、在最后一块砖瓦倒下之前。
一定是用最后一口气,还在保护他们这群被他放出去的士兵。
“呜——哈啊!!!”
壮汉般的士兵嚎啕大哭,哭声撕裂。
“他……他从来不把自己当陛下……”
“他对我们,就是……就是把命给我们了啊!!!”
“他真的……死了?真的……为了我们死了?”
每一句,像刀子一样刮在所有人胸口。
有人忽然猛地站起,抽刀!
刀尖指向北面。
“兄弟们!!陛下死了!!!”
“咱们若还缩在北关里算什么?算什么?!陛下把命都给我们挡了,我们却在这儿苟活?!”
“苟活算什么男人?!”
“算什么大尧军?!”
“陛下一个人守平阳!我们……有什么脸活着?!”
“我不上北去杀敌,我这辈子都瞧不起我自己!!!”
“他给我们一次逃生的机会,可我们——不能让陛下死得没人陪葬!!!”
“兄弟们——”
“报仇!!!”
“为陛下报仇!!!”
“杀回平阳!!!”
“不能让敌军糟蹋了陛下的尸身!!!”
“杀啊!!!”
怒吼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哀烈,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没有一个人退。
没有一个人畏惧。
他们全部站了出来。
要为陛下报仇。
要杀回平阳。
赵烈站在人群前,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狠狠撞了一下。
他眼中也泛红。
他当然知道这都是一场“假戏”。
为了沈铁崖。
为了之后的伏笔。
但看到兄弟们这般反应,他这一生第一次觉得——
自己竟然不配对他们撒谎。
“我还是那句话!”
“陛下已然战死!!!”
“平阳落入敌手!!!我们现在打回去,无异于送死!”
“你们要走的,现在就走!我不怪你们!”
“但——”
他拔刀,指向北境方向,刀锋寒光四射:
“想为陛下报仇的——跟我来!!!”
“哪怕死!!!”
“也要死在平阳城下!!!”
“杀!!!!”
风雪激荡。
如同整个北关都在震动。
“杀——!!!!”
“为陛下报仇!!!”
“死战!!!”
“杀回平阳!!!”
“整顿兵马!!!出发——!!!”
霎时间,铜锣齐鸣、号角震天,兵甲碰撞声连成山崩海啸。
无数人提刀、披甲。
无数人泪水与雪混在一起。
陛下死了。
那他们,就要替陛下死。
替陛下,把平阳……夺回来。
大军在风雪中集结。
杀气冲天。
整个北关城,宛若一头被唤醒的巨兽。
它将咆哮着踏向北方。
踏向平阳。
踏向那个他们心里永远不会倒的名字——
萧宁。
北关大军在风雪中咆哮般奔向北方。
刀光、铁甲、战旗、怒吼,被风撕扯成一条条疯长的影子,黑压压一片,像一股要吞灭天地的洪流,踩着冰雪的轰鸣向平阳城涌去。
——为陛下报仇。
——为陛下陪葬。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雪原被踩碎成漫天飞溅的白浪,每个人的呼吸都像被怒火烧得发烫,肺里像塞了一团爆炸的火。
“快!”
“兄弟们,加快!!”
“陛下一个人死在平阳,我们就算只有三万人,又岂能不去与敌军拼命?!”
无数人吼着,嗓子都吼得破裂。
每个人都咬着牙,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心脏都在怒吼。
杀回平阳!
为陛下复仇!
风声呼啸,大片大片的积雪被踏碎,被踢起,被践踏成泥浆。
铁甲碰撞的铿锵声像狂风暴雨般不间断地席卷在北境雪原之上。
平阳城的城影逐渐浮现在天边。
“快!!!”
“不能让大疆的狗畜生欺辱陛下的尸身!!!”
“杀啊!!!”
大军完全疯了似的提速。
盔甲撞击、迎面狂风的怒嚎、脚踩雪地炸裂般的爆响,混成一团卷向前方。
城池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终于,当最后一段坡地越过,整个平阳城——清晰呈现在眼前。
无数士兵猛地顿住脚步,雪在他们脚下滑开,带起一片片白尘。
“这……这是……”
所有人的胸腔像被一只手猛地捏住。
城门——敞开着。
城墙——静得可怕。
城楼上——没有敌影。
城下——没有血迹。
城里——没有喊声,也没有动静。
空了。
一片寂静。
寂静得连风声在城门前都变得怪异、轻飘、冰冷。
军士们愣住,呆立在雪地里。
“怎、怎么回事?”
“敌军呢?!”
“什么声音都没有……”
“难不成……有埋伏?!”
有人立刻举盾,有人紧张得拔出刀,有人把长矛横在胸前。
各种猜测瞬间炸开。
“他们是不是……在等我们进去伏杀?”
“不对啊,平阳被三十万兵团围得铁桶一般,怎么可能突然没人?”
“连个巡逻的都没有?不合理!”
“难道……敌军已经撤了?可为什么撤?!”
所有人心里都直犯嘀咕,脑袋里冒出无数疑问。
雪从天顶落下,风吹得城楼的木牌轻轻晃动。
“咣啷——”
那声轻响,让无数士兵忍不住握紧武器。
就在此时。
城楼之上,立着一道身影。
那影子极静,背光而立,披着半截白雪,剑在腰间,衣袍猎猎。
士兵瞳孔猛缩,抬手揉了揉眼睛。
“不、不对……”
他声音发抖,却不是因为怕。
而是——震惊到无法呼吸。
“你们……你们看,那个人……”
手指抖着伸向城楼。
“怎、怎么……有点像……像陛下……”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
无数人齐刷刷抬头!
全场僵住!
城楼上的那道影子,随风扬起衣袂,一身白衣,在雪光下如同天神般刺目。
明明只是一个人影。
但那站姿。
那气势。
那背影。
那一动不动的从容。
那仿佛以一人护一城的孤绝傲气。
根本不像别人。
就是陛下。
士兵们呼吸全乱了。
“陛……陛下?”
“怎……怎么可能?陛下不是……”
“难道是我们眼花?”
“不会的……不可能看错……连站姿都一样!”
“可是——陛下死讯不是赵将军亲口说的吗?”
他们越说,声音颤得越厉害。
缓缓抬起了头。
风雪从他面前掠过,掀开他的发,露出那双熟悉到让所有人心脏狠狠一跳的眼睛。
是他。
是陛下。
只是,陛下明明不是,已经战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