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巡抚衙门后宅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只馀夏虫在竹丛间低鸣。
陆临川处理完格物院的事务回到房中时,红绡已沐浴更衣,重新梳妆等侯。
她换上了一袭水红色的轻罗软衫,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仅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卸去了白日略显浓艳的脂粉。
灯下看来,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清艳风致,先前那点病容也被精心调理掩去了大半。
见陆临川进来,她起身相迎,眸光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陆临川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丫鬟,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身子可好些了?”陆临川走近,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引她一同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恩,好多了。”红绡低声应着,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温热手掌触感,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分,脸颊微微发热。
她并非纯粹的单纯少女,在风尘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但唯独在陆临川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女儿情态。
陆临川看着她灯下姣好的侧脸,因微微低头露出一段白淅脆弱的脖颈,心中亦是一动。
他并非柳下惠,美人在侧,又是名正言顺的妾室,此前或因军务繁忙,或因心中另有考量,并未过分亲近。
如今东南局势稍定,红绡又不远千里而来,带着家中喜讯,他心中喜悦放松之下。
“辛苦你了,千里奔波。”他声音放缓,“商会南下,开拓不易,往后还需你多费心。”
“能为夫君分忧,是妾的本分,也是心愿。”红绡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只盼……只盼能帮到夫君,不让夫君失望。”
陆临川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红绡心中激动,忍不住伸出纤手,轻轻抓住了陆临川的衣袖:“夫君……”
陆临川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红绡低呼一声,身子先是一僵,随即软了下来。
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
陆临川低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斗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终是俯身,吻上了那两片娇艳欲滴的唇瓣。
红绡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能生涩而热情地回应着。
意乱情迷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陆临川打横抱起,走向里间的床榻。
罗帐轻垂,掩去一室春光。
……
翌日,陆临川神清气爽地起身,虽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精神却极好。
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红绡,她脸上带着满足而恬静的笑意,眼角眉梢染着昨夜未曾褪尽的春情,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娇媚。
轻轻为她掖好被角,陆临川方才悄然出门。
来到前衙,郑泗、石勇、秦修武、范毅、赵翰以及几位新提拔的水师将领和精通工事的属官已等侯在议事厅。
陆临川将西班牙人提出售船方案之事详细道出,让众人各抒己见。
争论颇为激烈。
以石勇、范毅为代表的部分将领认为,外购战船虽能解燃眉之急,但终究受制于人,且价格必然不菲,有那银钱不如全力投入自建。
而郑泗、秦修武等则更务实,认为倭寇海上威胁迫在眉睫,自建水师非一朝一夕之功。
若能购得数艘性能远超倭船的两洋战舰,不仅能迅速形成战斗力,打击倭寇气焰,更能为靖海督造府提供绝佳的借鉴样板,加速自建进程。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激烈讨论,权衡利弊,陆临川最终拍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自建乃根本,不可荒废,但外购亦可作为快速提升战力的捷径。”
“两路并行,并不冲突。”
他目光扫过众人,决断道:“原则同意西班牙人的提议,与之谈判购船事宜。”
“具体条款,需等其正式使节到来再行商定。”
“石勇,你部需加强沿海巡防,确保谈判期间,尤其是西夷使团抵达时,万无一失。”
“范毅,靖海督造府那边,进度不得放缓,尤其要组织精干工匠,待西夷船只一到,立刻组织观摩学习,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我们自己的新船有所突破!”
“遵命!”
议定之后,陆临川当即命人传召伊莎贝拉与阿尔瓦罗。
不过两刻钟,两人便匆匆赶到。
伊莎贝拉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丝绒长裙,显得格外精神。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湛蓝的眼眸中闪铄着期待的光芒。
“伊莎贝拉女士,门多萨先生。”陆临川没有过多寒喧,直接宣布了决定,“经过慎重考虑,本督原则上同意贵国提出的售船方案。”
“可以邀请贵国的里维拉勋爵正式来访,商讨具体细节。”
伊莎贝拉脸上瞬间绽放出璨烂的笑容:“太好了,陆大人,您做出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这必将成为我们两国友好交往的伟大开端!”
“很好。”陆临川点头,“届时,本督会安排相应的仪仗,迎接里维拉勋爵。”
送走欢天喜地的西班牙人,陆临川立刻着手安排迎接事宜。
与西洋邦国正式使节往来,在东南乃至整个大虞都属罕见,关乎国体,不能怠慢,亦不能过分隆重失了分寸。
他召集了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暂时署理事务的官员,详细商议迎接仪程、驻地安保、会谈场地等一应细节。
“大人,与西夷往来之事,倭寇细作必然已知。”赵翰立于堂下,“彼辈惯于行险,难保不会在使团抵达时挺而走险,搅局破坏。”
陆临川微微颔首:“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我要万无一失。”
“末将领命!”赵翰肃然拱手。
他素来以细致周密着称,接下命令后便立刻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赵翰调动麾下精锐,对码头、驿馆及沿途路线进行了三轮地毯式排查。
明哨、暗哨、了望塔层层布控,关键位置埋伏了火铳手和弓弩手。
他甚至调用了军中善于伪装的斥候,混入码头劳役和商贩之中。
水师方面也接到严令,加强闽江口至码头水域的巡逻,所有可疑船只一律驱离或扣查。
……
十日后。
闽江口外海,悬挂着西班牙王国旗帜的轻型轮船正缓缓驶向福州码头。
他年约五旬,身着深色绣金纹礼服,头戴假发,神情惯常的严肃矜持中,此刻掺杂了些许难以置信。
码头的轮廓已然清淅,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沿岸那森然林立的防御工事,以及江面上巡逻的小型战船。
尤其是岸上那些新筑的炮台,黑洞洞的炮口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遥指海面,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勋爵阁下,您看到了吗?”骑士迪亚哥·桑切斯语气中带着惊叹,“这个陆地上的帝国,他们的陆军如传闻中一般善战,但看这岸防布置,竟也如此严密有序。那些炮台的位置选择,绝非庸手所为。”
里维拉缓缓点头,用西班牙语低声道:“确实……出乎意料。”
“我原本以为,一个长期忽视海疆的帝国,其岸防必然松懈。”
“如今看来,这位陆督师,比他那些只知道躲在城墙后的同僚要难对付得多。”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疑虑:“迪亚哥,我在想,将战舰卖给这样一个拥有庞大人口和强大陆军,并且正在迅速弥补海防短板的帝国,是否是在为我们未来的海上霸权,亲手培养一个可怕的对手?”
桑切斯副官却挺直了腰板,脸上洋溢着属于西班牙帝国黄金时代的骄傲:“勋爵阁下,您多虑了。”
“即便他们能学到一些皮毛,又怎能与纵横四海的无敌舰队相比?”
“我们的技术优势是决定性的。”
“况且,眼下我们需要他们市场的财富,也需要他们牵制那些象苍蝇一样讨厌的荷兰人和葡萄牙人。”
“这是国王陛下和总督阁下的战略。”
里维拉沉默片刻,没有反驳。
帝国的荣耀与利益,是他此行必须优先考虑的。
船只缓缓靠岸。
码头上早已被清场戒严,旌旗招展,一队队盔明甲亮的虎贲营士卒沿路肃立,枪戟如林,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军容极盛。
低沉而威严的礼乐声响起,那是大虞迎接重要使节的仪制。
陆临川身着钦差官袍,在一众福建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立于码头临时搭建的迎宾彩棚之下,气度沉静。
石勇、秦修武等将领按刀立于其后,目光如电。
伊莎贝拉和阿尔瓦罗作为先导,率先下船。
紧接着,里维拉勋爵整理了一下衣冠,在数名随从护卫下,缓步走下跳板。
他的步伐沉稳,努力维持着欧洲贵族的矜持与风度。
伊莎贝拉快步上前,为双方引荐。
里维拉勋爵右手抚胸,向陆临川行了一礼,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很荣幸见到您,尊贵的督师大人。”
“我带来了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陛下对虞朝皇帝陛下以及您本人的问候。”
他的随从中有一名通译,紧张地准备着。
陆临川面色平静,依足礼数,拱手还礼,声音清朗:“里维拉勋爵远来辛苦。本督亦代我大虞皇帝陛下,欢迎勋爵到访。请。”
双方主要人员简单寒喧,气氛看似融洽庄重。
按照既定流程,使团将乘坐准备好的车马,前往城内馆驿下榻。
然而,就在车马准备就绪,队伍即将激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主宾身上时——
“呜——嗡——”
凄厉的海螺号声,猝然从闽江下游方向传来!
紧接着,江面上出现了七八艘快船,船体狭长,帆桨并用,速度极快,直扑码头方向而来!船头上隐约可见挥舞着倭刀、发出怪叫的身影!
“倭寇!是倭寇的船!”岸上了望塔的士兵厉声高呼。
陆临川嘴角抽了抽,有些生气。
这些狗日的倭寇,果然来了。
还好早有准备。
他对西班牙使节抱歉一句。
“备战!”石勇暴喝如雷。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瞬间,训练有素的虎贲营岸防部队就已行动起来。
炮台上的炮兵迅速就位,调整射角。
在码头外围列阵的步兵则迅速转向,以盾牌和长枪构筑起面向江面的防线,火铳手引铳待发。
赵翰脸色冷峻,厉声下令:“传令水师,拦截敌船,不得使其靠近码头,岸防炮,测准距离,听令发炮!”
停泊在码头附近、早已枕戈待旦的福建水师改良战船,虽然数量不多,性能也远逊于西班牙盖伦船,但在经历了整训和补充后,士气尚可。
得到命令,几艘状态最好的海沧船、艟樵立刻升帆起锚,逆着江风,勇敢地迎向来袭的倭寇快船,试图进行纠缠、迟滞。
“砰!砰!砰!”
岸防炮台发出了怒吼,实心弹丸呼啸着砸向江面,激起冲天水柱。
虽然命中率不高,但声势骇人,有效地威慑了倭寇船只,迫使它们不敢过于靠近。
西班牙使团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
里维拉勋爵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下意识地看向陆临川,却见对方神色不变,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伊莎贝拉紧紧抓住阿尔瓦罗的手臂,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恐惧。
桑切斯副官则握紧了佩剑,喃喃道:“这些该死的海盗……他们怎么敢……”
他难以置信,在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面前,这些远东的海盗竟然也敢发动攻击?
就在江面上的战斗吸引了大部注意力,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场面略显混乱之际——
异变再起!
“杀——!”
码头入口处及两侧的民房区,猛地爆发出疯狂的嚎叫。
数十馀名作寻常商贩、苦力甚至乞丐打扮的汉子,骤然发难。
他们的目标明确,手段狠辣,不惜同归于尽。
“护住大人和夷使!”
“结阵!不要乱!”秦修武、范毅指挥亲兵收缩防线。
赵翰脸色铁青,他布置了周密的防线,却没想到倭寇如此狡猾,竟利用海面佯攻吸引注意,同时将大量死士提前潜伏渗透进来。
他亲自率领一队精锐,如同尖刀般插入混乱的战团,专门绞杀那些使用暗器和火器的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