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关切了几句旅途劳顿、身体安好后,程砚舟看着陆临川,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挥退了书房内伺候的小厮:“怀远,你我至交,愚兄就不绕圈子了。”
“如今朝中大臣对你此前在东南的作为颇多不满,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
“你给愚兄交个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收复澎湖固然是大功一件,但擅自动兵,不奉王令,这……这终究是逾越之举啊!”
程砚舟为人极其正直,甚至可称古板,是属于那种若至亲之人触犯国法,他也能大义灭亲的性子。
说实话,陆临川在东南的作为,虽然结果是大胜,收复了疆土,但其过程,尤其是未经明旨便调动大军跨海作战,在他看来的确是犯了臣子大忌。
若换作旁人,他早就带头弹劾,请求朝廷严惩了。
只因他相信陆临川的人品心性,绝非跋扈妄为之辈,才硬是按捺住,特意等到陆临川回京,亲自上门来问个明白。
陆临川深知这位兄长的秉性,心中感念他的信任与直率,但东征之事关系重大,此刻绝不能透露分毫。
他沉吟一瞬,神色坦然地看着程砚舟,低声道:“济川兄,我并非不知轻重、狂悖无状之人,绝不会行那拥兵自重、乱臣贼子的勾当。”
“东南用兵之事,一切均有陛下的密旨授权,只是此事牵涉甚大,不便公之于众罢了。”
程砚舟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目光澄澈,毫无闪躲,心中信了七八分。
他缓缓点了点头,紧绷的神色稍弛:“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此暧昧,并未表现出丝毫震怒。”
然而,新的疑惑又涌上心头。
收复故土是堂堂正正的好事,为何要如此隐秘行事?
瞬间,程砚舟瞳孔微缩,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陛下和怀远……莫非,另有大图谋?”
陆临川没有直接承认,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济川兄,此事关系国运,千头万绪,眼下实在不宜详谈。”
程砚舟见他如此神态,心中已然明了。
他并非不知变通之人,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明白,既然如此,愚兄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要你并非恣意妄为,心中有朝廷法度,我便放心了。”
陆临川心中也是一松,十分自然地将话题引开,打量着他略显憔瘁的面容,关切道:“许久不见,济川兄似乎憔瘁了许多,可是公务太过繁忙?”
程砚舟确实是难得的能臣干吏,在这满朝文武有半数庸碌的情况下,他凭借着实干与清廉,升迁速度颇快。
去年还只是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今年已然升任为正四品的户部右侍郎了。
听到陆临川问起,他这才揉了揉眉心,叹道:“户部总管天下钱粮,本就是事务繁杂之地。”
“如今虽因新政和漕运整顿,岁入有所增加,但国债发行的钱款并非直接进入户部库房调度,而是专款专用。”
“朝廷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东南军费、北疆防务、河道修缮、官员俸禄……林林总总,各处依然有些捉襟见肘。”
“如今已是入秋,各地即将开始征收秋粮税赋,核对帐目、调配仓储、预计开支,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说实话,愚兄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好好休息过了。”
陆临川心道果然如此,宽慰了几句“济川兄辛苦了”、“朝廷倚重”之类的话,然后顺势问道:“去年到今年,朝中推行了不少新政,漕运也大力整顿,剔除积弊,也不知今年国库岁入,最终能比去年增加多少?”
程砚舟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提振了下精神,才道:“漕运历经整顿,贪墨之风大减,效率提升不少。”
“加之朝廷推行的清查田亩的新举措,若各地执行得力,不出大的纰漏,岁入比之去年,增加三成应当是可期的。”
“只是这钱……仍是远远不够啊。”他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未减。
陆临川点点头,没有再深入追问具体数字。
济川兄性格谨慎,涉及国库具体岁入尚未最终核清前,不会轻易透露估算。
程砚舟纠结了片刻,又缓缓说道:“若真全然是国事,也不会让愚兄这般为难如此。”
陆临川一愣:“还能因为什么事?”
程砚舟又纠结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惫更甚,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垮了下去:“怀远有所不知,我家令仪已过及笄之年,正是找婆家的时候,可是这丫头……却一心都在她那算学上,根本没有出阁的打算。”
“前些日子,我不过提了一句相看人家的事,她竟还威胁我说,若是再逼迫她嫁人,她就出家当姑子去。”
“唉,我这……”
为了女儿的事,他可谓是操碎了心,愁白了头。
作为老父亲,他对女儿的心思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何尝不明白,她哪里是不想成家,只是心有所属罢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面前的怀远。
这位贤弟哪里都好,文韬武略,品性端方,堪称良配,但偏偏已经成家了,嫡妻有孕,孩子都快生了,怎么还能……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陆临川呆滞片刻,才反应过来,见济川兄目光灼灼,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为他续了杯热茶。
他并非愚夫蠢物,自然也察觉到了程令仪对自己超出寻常的敬仰与亲近。
这丫头经常借着请教算学问题的机会,寻了由头来陆府。
那眼神,清澈又专注,带着少女特有的炽热,即便他并非精于风月之人,也能看出那其中蕴含的的情愫。
很久以前,他也有过这方面的猜测。
那时便想寻个机会,委婉又果断地打消对方的念头。
但当时被这丫头机灵地耍滑头给蒙混过去了,以至于等后面他再清淅意识到这份情愫并非自己多想时,反而不好厚着脸皮再突兀地开口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