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的日子,就象村口那条被踩得板结发亮的黄土路,粗粝、寡淡,年复一年碾着脊梁骨过活。林凡蹲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指头无意识地在皲裂的树皮缝隙里抠挖,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黏在了天边那道横卧的巨影上——莽莽苍苍的巨神山脉。
相传那是远古一位战天败地的巨神陨落后不朽的身躯,五指怒张,擎破苍穹,化作了如今荒国子民世代仰望的五座擎天奇峰:剑指峰凌厉如出鞘,焚天峰赤炎隐隐,黑狱峰幽邃神秘,坤岳峰厚重如山,流云峰缭绕似幻。峰巅云遮雾绕,凡人目光难及,正是传说中五派仙门洞天福地所在。
“嗡——呜——”
一声低沉悠长,如同沉睡万古巨兽苏醒后的深沉吐息般的号角声,穿透稀薄高远的空气,从巨神山脉的方向滚滚压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碾过林家村低矮土坯房的顶棚,震得枝头几片枯黄的榆叶簌簌飘落。
林凡猛地抬头!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手攥住,狠狠一抽,继而狂跳起来,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胸腔里憋了许久的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瞬间被这号角点燃。
三年一度的仙门遴选!
整个林家村如同滚油泼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泥地里滚成花猫儿的皮猴儿娃,被自家爹娘一把从地上薅起,顾不得心疼新蹭破的补丁,只胡乱拍打两下尘土;晾晒谷物的老汉手一抖,耙子“哐当”落地,浑浊的老眼努力望向远方,眼底燃起浑浊却炽热的星火;连墙根底下耷拉着脑袋打盹的老黄狗,也一个激灵支棱起耳朵,喉咙里滚出两声不安的低呜。稀薄的空气里,倾刻间弥漫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敬畏、狂热的渴望,以及深植于骨髓里的卑微战栗,无声地躁动着。
“凡娃!凡娃——!”
母亲王氏那特有的,带着点破锣音儿的嗓门猛地撞进林凡耳朵,急促得象漏气的风箱。
她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沾着灶灰的粗糙大手,铁钩子似的抓住林凡的骼膊,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一趔趄,“快!快快!仙师老爷们到了,祭坛!就在村东祭坛那儿!”王氏的脸上是几乎压抑不住的狂喜,常年劳苦刻下的皱纹都堆挤在一起,仿佛那穿透云宵的号角,吹响的不是仙门开山,而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亮光。
父亲林木青默不作声地跟在王氏身后半步,沉默得象一块刚从山坳里扛回来的花岗岩。常年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此刻却努力地挺直了几分,古铜色、刻满了风霜的脸上没什么大悲大喜的表情。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怀里掏出那捂得温热却依旧坚硬的半个杂粮饼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凡手里,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只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拿着,路上垫吧。”
林凡就这么被母亲生拉硬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人头涌动的村东祭坛奔去。黄土路上烟尘弥漫,无数双沾着泥污的草鞋、打着补丁的布鞋急不可耐地踩过,汇成一道渴望改变命运的洪流。
林家村唯一还算平整开阔的祭坛边,此刻早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喧嚣震天。孩童因拥挤不耐的哭号,大人因紧张而拔高的呵斥,还有村民们按捺不住兴奋与忐忑的嗡嗡议论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能让人当场眩晕的声浪旋涡。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底层生活的酸馊气。
祭坛中央立着的,是一块约莫一人高的漆黑石碑。它非石非玉,碑身光滑如幽潭古墨,隐隐有暗沉的流光在深处涌动,仿佛一个贪婪的旋涡,无声地吞噬着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让人多看两眼,便生出一种要被吸入其中的沉溺感——这便是决定无数凡人命运的测灵碑。
碑旁,数名身着青灰色宽袖道袍的身影长身而立。衣料轻薄挺括,衣襟袖口处精绣的流云纹饰若隐若现,飘逸绝尘。他们周身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寒意,那淡漠的眼神扫过攒动的人群时,如同俯瞰尘埃中的蝼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的疏离。为首者,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他负手而立,渊渟岳峙,自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正是落云门此次前来主持遴选的仙师。
“肃静!”
中年仙师身旁,一个眉宇间带着不耐的青年弟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口中吐出一声低沉的断喝。这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如同滚石般沉重冰冷,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精准地碾过祭坛上空喧嚣的海浪。
嗡鸣鼎沸的声浪,瞬间被强行掐断!
万籁俱寂。只剩下无数道或渴望、或畏惧、或茫然的目光,在飞扬的尘土中,聚焦在那块决定命运的漆黑石碑之上。
遴选开始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甸甸的铅块。
一个个半大少年,在家人或鼓励、或推搡、或近乎哀求的目光中,紧张地走向祭坛中央。那些粗糙的、带着田间泥腥味或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带着家族最后的希冀,颤斗着按上那冰冷、光滑到近乎不近人情的测灵碑面。
绝大多数时候,回应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原本充满期盼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少年跟跄着后退,迎接他的是身后亲人难以掩饰的失落叹息,或是早已习惯了失望、只剩麻木空洞的眼神。偶尔,测灵碑会泛起一丝微光,微弱得象狂风中的烛火,还没来得及引人欢喜,便“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旁边的落云门弟子见此,只是微微摇头,连提笔记名的兴致都欠奉,仿佛那微光不过是碑身的一次偶然反光。
希望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看似漫天飞舞,却在下一个瞬间无声无息地破裂、消散。村民们脸上最初的热切激动,象是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深深烙印在皱纹里的麻木。那种对仙门的仰望、对命运的无奈,最终化作一丝微不可查、却又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底的绝望。仙缘?那终究是天上缥缈的云,村里的人啊,这辈子大概只配看着,够不着。
林凡感觉自己就象是被扔进了榨油的石磨里,四周全是攒动的人头和汗臭、尘土混杂的气味,挤压得他几乎窒息。他个子不算高,奋力踮脚,也只能从人缝里瞥见祭坛上不断重复的“希望”与“幻灭”。看着一个接一个同村伙伴黯然退场,看着仙师们脸上从最初的矜持到如今毫不掩饰的淡漠和不耐烦,他胸腔里那颗原本还抱着万分侥幸、砰砰乱跳的心,一点点地、沉甸甸地向无底深渊坠去。
“我就说不该来……”林凡脑子里嗡嗡作响,满是这个念头。爹是村里最普通的庄稼汉,娘是操持家务的好手,祖上八辈子刨地吃土,连个识文断字的秀才都没出过,哪来的仙根道骨?他来这儿,一半是被母亲王氏眼中那份卑微的、几乎燃烧尽自己也要给他争一条路的滚烫期望赶鸭子上架;另一半嘛……就是自己心里那点连说出来都觉得臊得慌、如同痴人说梦般的妄想。
下意识地,他摸了摸怀里。隔着粗糙的麻布衣衫,那半块已经被父亲体温焐热的、硬梆梆的杂粮饼子棱角分明,硌着他的皮肉,象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就是咱们的命。踏实点吧。
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想转身挤出人群逃回家的时候,后面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不知是谁被推挤得狠了,或者干脆是有人憋不住往前拱。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猛地从林凡背后袭来!
“哎——!”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完全失去了平衡,如同一颗被狂风卷起的石子,身不由己地被人潮的巨浪狠狠拍出了外围!脚下被坑洼的黄土地绊得跟跄不断,他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身形,却还是狼狈不堪地、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态,直挺挺地撞向了祭坛中央——那冰冷漆黑的测灵碑!
眼看就要一头撞个结实,林凡惊恐之下,完全是求生本能般猛地伸出双手向前推挡!
噗!
他的两只手掌,毫无花巧地,结结实实地、带着身体前冲的所有力道,重重地按在了那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碑面上!
咔嚓!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碎裂了!
时间,在那一瞬彻底凝固!
祭坛上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几个高高在上、淡漠出尘的落云门仙师,都象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唰”地一下,聚焦到了这个以如此狼狈姿态闯入中央,正手忙脚乱撑着石碑、一脸惊恐茫然的小泥猴身上。为首的年轻弟子眉头一拧,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烦,张口就要厉声呵斥这个不知体统的家伙滚下去。
然而——
“嗡——!!!!”
一声远超号角轰鸣、深沉、古老仿佛来自洪荒巨兽苏醒的低吼,毫无征兆地从漆黑如墨的测灵碑深处轰然炸响!
那原本死寂的、仿佛能吞没万物的漆黑碑身,骤然爆发!不再是微弱的荧光,而是如同被压抑千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迸射出璀灿夺目的光华!
赤红如熔岩翻滚!金芒似骄阳初升!玄黑如深渊沉凝!碧青胜初春嫩叶!土褐若巍峨山岳!
嗤啦!
五道截然不同、色泽饱满纯粹的光柱,如同五条自远古探出的触手,猛地从碑顶喷涌而出,直刺苍穹!光芒之盛,几乎要盖过当空的烈日!一股磅礴、原始、又带着一丝驳杂混乱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得周遭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噗通!”“哎哟!”“妈呀!”祭坛边缘离得近的村民,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和光芒晃得腿脚一软,直接跪倒或跌坐在地,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