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之前与太子关于信用的争论,太子坚持信用关乎国本,他当时虽有所触动,却未能深究其背后的逻辑。
如今,听着太子用“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这一套看似朴素,却直指内核的概念层层剖析,他只觉得壑然开朗!
为何前隋会亡?
不仅是炀帝暴政,更是其政策严重破坏了“生发之力”。
为何秦国能强?
不仅是商鞅严苛,更是其变法提升了“生发之力”。
为何如今大唐虽治世却仍感艰难?
因为只在“相处之规”上修修补补,未在“生发之力”上寻求根本突破!
李世民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死死地盯住李承乾,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所以————所以你之前力主推广新式农具,掌控工部,鼓励匠作————”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这一切,是为了————提升这“生发之力”?”
李承干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带着些许期待的神情。
“父皇明鉴!正是如此!农具改良,可直接提升农耕之生发之力”。”
“鼓励匠作创新,可提升工匠之生发之力”。”
“即便那债券,若运用得当,将所筹钱粮用于兴修水利、改进工艺,亦是投向生发之力”!”
“生发之力————相处之规————竭泽而渔————”
李世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语,胸膛微微起伏。
他身为帝王,日夜思索治国之道,自认洞察世事,却从未有人将这国计民生的根本矛盾,如此赤裸而系统地剖析在他面前。
这不象是太子以往那种带着逆反情绪的顶撞,而是一种基于观察的理性分析。
这更让他心惊。
“你————”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继续说。你通过这些观察,如何看待士农工商”这四民之说?”
他重新坐回御座,身体前倾,做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倾听姿态。
李承乾看到父皇眼中那震惊过后深沉的探究。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与李逸尘探讨过的思路,结合自己的见闻,缓缓道来。
“父皇垂询,儿臣便斗胆直言了。”
李承乾微微垂下目光,似在整理思绪,随后抬起,眼神清明。
“农者,国之本也。圣贤皆言重农,朝廷亦行均田,意在安农。”
“然则,儿臣所见,农之苦,苦在其产出最多,而其自身所能留存,抵御风险之能力,却最是微薄。”
“其生发之力”因工具简陋、靠天吃饭而难以提升,其相处之规”
租庸调及各种杂徭,却近乎固定,无论丰歉,皆需承担。”
李世民默然不语。
他想起奏报中提及的山东灾情,想起历代王朝兴衰,往往始于民不聊生。
农之困,他岂能不知?
只是从未如此刻般,被自己的儿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点明这繁荣表象下的尖锐矛盾。
李承乾继续道:“再看工匠。匠人手艺娴熟,然其生活,亦仅能糊口。朝廷供给物料、口粮,使其专司其业,然其劳作所出,皆归官府调配,其自身除却定额口粮,几无所得。”
“故,匠人虽掌握技艺,乃生发之力”之重要一环,然其并无改进工具、
提升效率之迫切动机。”
“因无论产出优劣多寡,与其自身生计,关联甚微。”
“此非匠人之惰,实乃“相处之规”使其如此。”
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
工匠效率问题,工部偶有提及,他总以为是管理不力或匠人懈迨,从未深想这竟是制度使然。
若工匠能因其技艺精进、效率提升而获益,那————
不等他细想,李承乾话锋已转向商人。
“至于商贾,儿臣观察,其或无农人之辛劳,亦无工匠之固定技艺,然其南来北往,沟通有无,使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长安东市、西市之繁华,皆赖商贾之力。按理,其既能促进生发之力”所创财富之流通,自身亦应获利颇丰,生活优渥。”
李承乾话锋一转。
“然则,其社会地位却极其低下,被视为末业,甚至子孙不得参加科考。”
“其积累财富,亦常被视为不义,动辄遭受官府盘查、世家挤压。”
“他们虽能借流通获利,改善自身生活,然其地位与其在生发之力”循环中所起之作用,颇不相称。”
说到这里,李承乾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李世民,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父皇,农者辛劳却难温饱,工者精巧却困顿,商者通有无却地位卑微。”
“反观士人,尤其是高门士族,他们或许并不直接参与耕种、制作、贩运,却高居庙堂,掌握权柄,享受最优渥的生活与最高的尊荣。”
“这————这是为何?”
“难道圣贤所言的四民分业,各安其位”,其背后之理,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为何越是直接参与创造生业之本”、提升生发之力”之人,其所得、
其地位,反而往往越低?”
“而越是远离这些根本之事者,其地位与所得,反而越高?”
李世民的眉头紧紧锁住。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直接挑战了延续千年的社会等级观念。
他本能地想要驳斥,但李承乾基于事实的观察和那套“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的逻辑,让他难以简单地用“天道如此”或“圣人之教”来回答。
他沉声道:“士者,治理天下,教化万民,其责重大,自然尊崇。”
“此乃纲常所在,秩序所需。若无士人维系,天下大乱,农工商皆无以存续“”
这是他所受教育和统治经验的根基。
李承乾并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缓缓点头,语气愈发慎重。
“父皇所言极是,士人维系纲常,治理国家,其重要性,儿臣岂敢否认。”
“儿臣并非要否定士人之功,亦非妄图颠复四民秩序。”
他话锋一转。
“儿臣只是在想,这四民”之分,或许并非亘古不变之真理,亦非仅仅基于职责与贡献。”
“其背后,或许隐藏着更深层的————分野。”
他斟酌着用词,终于吐出了那个李逸尘灌输的概念。
“儿臣近日重读《管子》、《盐铁论》,乃至《史记·货殖列传》,偶有所得。”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不再仅仅从业”之分,而是从势”与利”之分,来看待这天下之人。”
“又云: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利出于二孔者,其国半利————利出于三孔者,其国不守”。”
“此言虽论国君敛财之道,然亦揭示一理,即利”之流向与集中,关乎国势强弱。”
李世民目光一凝,《管子》他自然熟悉,这是帝王术的重要典籍。
太子引用此篇,意欲何为?
“太史公此言,分明指出,财富多寡,自然导致地位高低、役使与被役使之分,此乃物之理也”。”
他引用的都是李世民熟悉的经典,但将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方向。
“儿臣愚见,若将《管子》所言利出一孔”之利”,与太史公所言因富致役”、仆”之理相结合,再看我朝现状,或可窥见一丝真相。”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清淅。
“农人拥有口分田,看似拥有生业之本”,然其产出之利”,大部分通过租庸调流入朝廷、官府,小部分或流入地主之手。”
“其自身所留,仅够生存,甚至不足。故其“利”薄,其势”微。”
“工匠依附官府或私人,其技艺所创之利”,几乎尽数被官府或主家汲取,自身仅得存活之资。故其利”更薄,其势”更微。”
“商贾虽能聚利”,然因其地位低下,无政治权势庇护,其利”随时可能被权势者以各种名目剥夺,难以稳固。”
“故其虽有利”,却难成势”,甚至因利”招祸。”
“而士人,尤其是高门士族,”李承乾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
“他们或通过科举,或凭借门荫,掌握权力——这最大的势”。”
“凭借此势”,他们不仅可以获得优厚俸禄,更能影响政策,保护并扩张自身家族之利”,甚至可以利用权力,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对农、工、商所创之利”的分配。”
“于是,便形成了一种循环:有权者愈易得利,有利者借利求势,或至少寻求权势庇护。”
“而无利无势,仅凭劳作创造生业之本”与生发之力”者,则始终处于“利”与势”的最底层。”
李承乾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冷静。
“故而,儿臣浅见,这天下之人,若依其在实际生产与权力格局中所处之根本地位,或可大致分为几类,而非简单的士农工商。”
“其一,皇室、勋贵、高品官员,他们位于势”与利”的顶端,制定或深刻影响“相处之规”。”
“其二,中下层官员、地方豪强、大地主,他们拥有相当的势”或利”,是相处之规”的执行者与受益者。”
“其三,普通士人、自耕农、自由工匠、中小商贾,他们或许拥有少量生业之本”或技艺,但势”微利”薄,是相处之规”的主要遵守者与被汲取者。”
“其四,佃农、雇工、官奴私婢,他们几乎不拥有生业之本”,纯靠出卖劳力为生,处于最底层,其生发之力”几乎被完全汲取。”
“父皇,”李承乾抬起头,目光灼灼。
“这或许便是隐藏在四民”分野之下,更深层次的————阶级之分。”
“阶级一词,古虽不显,然《左传》昭公七年有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此虽是古制,且言等级,然其揭示的人因地位不同而形成的层层臣属关系。”
“与儿臣所观察到的,因利”、势”差异而形成的不同群体之隔阂与对立,其理相通。”
“并非所有士人皆属上层,寒门士子若无背景,其处境恐比富庶农夫亦不如”
。
“亦非所有商贾皆属下层,若能结交权贵,成为皇商官商,其“势”与利”亦不可小觑。”
“但这更说明,决定一个人所处位置的,并非其业”之名称,而是其实际掌握的利”与势”,及其在相处之规”中所处的地位。”
李世民彻底震撼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书房内寂静无声。
太子这番话,引经据典,却又完全跳出了经典的框架。
他将《管子》的敛财论、《史记》的财富观、《左传》的等级说,与自己观察到的现实、以及那套“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的理论熔于一炉。
锻造出了一把名为“阶级”的利器,生生劈开了他眼前一直笼罩着的迷雾。
是啊,为何前隋炀帝时,民力枯竭,天下皆反?
正是因为那套“相处之规”对底层汲取过甚,破坏了“生发之力”的根基,导致承载“生发之力”的庞大阶级无法生存,最终“相处之规”彻底崩溃。
为何本朝立国,需行均田,轻徭薄赋?
正是要调整“相处之规”,安抚那最重要的、创造基本生存资料的阶级,使其“生发之力”得以恢复。
为何山东世家敢于对抗朝廷?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上最大的“利”与“势”的结合体,他们有自己的“相处之规”,试图抗拒朝廷的“相处之规”。
为何发行债券会引发恐慌?
因为那本质上是朝廷利用最高“势”力,对未来“利”的提前汲取,一旦信用不足,掌握财富的阶级便会恐慌,导致经济动荡。
一切以往看似复杂难解的问题,在这套“阶级”分析的视角下,仿佛突然有了清淅的脉络。
李世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翻腾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