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七如同滴入浊水的墨点,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句“很快,你们就会有了”。
鬼手七留下的那句谶语,在土地庙污浊的空气里阴魂不散地盘旋,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庙内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那不仅仅是绝望,更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等待其择人而噬的毛骨悚然。
天价的情报费用象一堵无形的绝壁,彻底断绝了众人刚刚因拿到号牌而生出的那点可怜的侥幸。
三千上品灵石?一百下品灵石?无论哪个数字,都足以将现在的顾家碾碎成齑粉。
“他……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族人声音发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鬼手七那双幽绿的眼睛还藏在某个角落里,“什么叫……很快就会有了?”
无人能答。
这种掌控于他人之手、连自身命运都被当作商品估测的感觉,比直接的压迫更加令人窒息。
顾伯山闭着眼睛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腔里气血翻涌。他知道鬼手七的意思。那种黑市鬣狗,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他嗅到了顾家走投无路的味道,看到了那“待审核”号牌背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性,他在等,等顾家被逼到极限,主动将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顾厌丹田的异物,还是族人的器官、灵魂——亲手奉上,供他宰割。
不能等。
绝不能坐以待毙!
顾伯山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徨恐茫然的脸,最终落在昏睡的顾厌身上。
信息!必须拿到最基础的信息!哪怕只是那张所谓的“破烂货色”流程概述!没有它,他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三十天倒计时不会停止,灵根测试不会消失,那问心幻阵更如悬顶之剑!
可灵石从哪里来?
最后那点零碎,已经变成了李执事登记簿上一个屈辱的数字。
还有什么?
顾伯山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庙内那几个气息最为萎靡魂光黯淡的族老身上。他们年岁已高,修为早已停滞甚至倒退,在之前的魂力过滤和反噬污染中受损最重,几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个极其残酷、却又无比清淅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他心中疯狂滋生。
寿元。
修士的寿元,在这个灵气资本化的世界里,同样是一种可以估值、可以抵押、可以交易的“资产”。尤其对于他们这些底层修士而言,这是除了灵魂和肉体零件外,最后所能支配的“财富”。
“三叔公……”顾伯山的声音干涩,他看向其中一位气息最弱、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耄耋族老。这位族老年轻时也曾是炼气后期的修士,如今却油尽灯枯,意识都时常模糊。
那被称作三叔公的老者眼皮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顾伯山,里面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顾家……快没路了……”顾伯山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有刀片在割他的喉咙,“需要灵石……买消息……哪怕是最破烂的消息……指个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痛苦和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还是咬着牙,说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族里……实在没东西了……只能……只能再借点……‘时间’……”
“寿元”两个字,他终究没能直接说出口,但那意思,已经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庙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抵押寿元!这比抵押灵根、抵押器官更加彻底!这是直接预支所剩无几的生命!尤其是对三叔公这样本就风中残烛的老人而言,这无异于直接催命!
苏婉猛地捂住了嘴,泪水瞬间涌出,却不敢发出声音。
那位三叔公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顾伯山手中那块闪铄着不祥蓝光的号牌,掠过昏睡中依旧痛苦蹙眉的顾厌,最后,又缓缓扫过庙内这一张张绝望而年轻的脸。
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音:“……还……能……抵……多少……?”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问值不值得,仿佛这只是又一次理所当然的奉献。
两百年来,顾家一代代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凡我顾氏,皆为薪柴。
顾伯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老族那空洞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一年。”
对于寿元将尽者,一年阳寿,在黑市的估价体系里,或许能换来几十块下品灵石。这是最残酷、也是最卑微的交易。
三叔公沉默了片刻,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情喧染,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默的认命。
决定,就在这无声的绝望中,尘埃落定。
…………
仙都的地下,并非只有光鲜的店铺和飞舟。在纵横交错的排污灵渠附近,在巨大建筑投下的、永不消散的阴影里,存在着许多见不得光的“当铺”。
“族魂当铺”就是其中之一。
门脸隐蔽在一处废弃的转运法阵背后,门口只挂着一盏昏黄的、用不知名兽骨制成的灯笼,灯笼表面刻着扭曲的符文,散发着汲取生命力的阴冷气息。
顾伯山搀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三叔公,跟着前面一个引路的、浑身裹在黑袍里的哑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其中。
当铺内部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象是用来掩盖某种更深层的腐败味道。柜台很高,由漆黑的阴沉木打造,后面坐着一个干瘦得象骷髅般的老者,眼窝深陷,指甲乌黑尖长,正就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火,拨弄着一把算盘——算珠竟然是一颗颗微缩的、仍在蠕动的心脏!
感受到有人进来,骷髅老者缓缓抬起头,那双没有眼白的漆黑瞳孔扫过顾伯山和三叔公,如同打量两件即将入库的商品。
“典当什么?”他的声音象是漏气的风箱,嘶嘶作响。
“寿元。”顾伯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将三叔公微微向前搀了一步。
老者漆黑的瞳孔在三叔公身上停留了片刻,伸出乌黑的指甲,虚空一点。一道灰白色的光芒从他指尖射出,笼罩住三叔公。三叔公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干瘪灰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抽离了出来。
灰光收回,在老者指尖凝聚成一颗米粒大小、不断挣扎扭曲的灰色光点。
“啧,朽木残烛,油尽灯枯,杂质太多。”老者不满地撇撇嘴,那动作让他干瘪的脸皮象是要裂开,“一年份,折价三十五下品灵。”
价格低得令人发指。
顾伯山眼皮狂跳,拳头死死攥紧,但最终,还是从喉咙里逼出一个字:“……好。”
老者不再多言,乌黑指甲一划,虚空仿佛被切开一道口子,里面是无数扭曲哀嚎的灵魂虚影。他将那灰色光点扔了进去,然后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布袋,随手扔了出来,丢在柜台上,发出几声沉闷的撞击声。
“点数,离柜概不负责。”
顾伯山颤斗着手,拿起那个轻飘飘的布袋。打开,里面是三十五块下品灵石,品质依旧低劣,杂质斑驳,甚至比不上他们之前凑的那点“零碎”。
他用这三十五块灵石,买走了三叔公最后一年的阳寿。
搀扶着气息愈发微弱、几乎只剩下一具空壳的三叔公走出当铺时,外面的天光刺得顾伯山眼睛生疼。他手里紧紧攥着那袋沾着阴冷气息的灵石,感觉它重逾千斤,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烧。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盏兽骨灯笼。
回到土地庙,他将那袋灵石默默放在地上。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去看那袋灵石。
也没有人去看回来直接瘫软在角落气息奄奄的三叔公。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恸,弥漫在空气中,比嚎啕大哭更加令人窒息。
顾伯山走到庙宇角落,面对着斑驳的墙壁,身体剧烈地颤斗起来,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墙皮,直到磕出血迹,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洪流。
代价已经付出。
现在,只等鬼手七再次出现。
用一位族老最后的生命换来的,仅仅是一个购买“破烂货色”情报的资格。
这条用骨血铺就的路,每一步,都浸透着绝望的腥味。
而那不祥的号牌,依旧在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幽蓝的光芒,仿佛变得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