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金氏参战,聂怀桑也屡出计策,但对上同样知晓先机、兵力雄厚的温氏,尤其是用兵越发刁钻的孟瑶,联军依旧左支右绌,败多胜少,控制之地日渐缩减。
聂明玦无法,只得再次召集各家主事之人,到清河不净世商议。
议事堂内气氛沉重。
聂明玦面色因失血而发白,左臂动作略显滞涩。下首的金子轩脸色更差,唇无血色,不时低咳,显然内伤未愈。
再看堂中:欧阳家主仿佛老了十岁,眼神悲怆;王家的新族长——原族长幼弟,眼圈红肿,强忍泪水;姚宗主虽未带伤,却形容枯槁,眼中尽是恨意与绝望,嘴里念念有词。
其余中小世家的代表,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或面色晦暗,神情萎靡,显然家族折损惨重。
粗略看去,似乎只有姑苏蓝氏一行人,情形稍显从容。
蓝曦臣坐在席间,衣袍整洁,面容虽因忧心清减,却未带伤,气度依旧温润。身后几名弟子,虽有风尘之色,精神却还好,与周遭许多带伤挂彩、狼狈不堪的众人形成了微妙对比。
这对比落在某些本就郁结难舒或精于算计的人眼里,渐渐变得有些刺目。
聂明玦看了一圈,心中沉郁,知道此次商议,恐怕比以往更为艰难。
他压下左臂隐痛,沉声开口:
“今日情形,诸位都清楚。温氏攻势愈猛,孟瑶用兵歹毒,我军节节败退,伤亡日增。长此以往,恐有不测。诸位若有良策,但说无妨。”
话音才落,王族长猛地站起,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赤峰尊!我父兄死守清河侧翼,当初约定,若有变故,眉山虞氏援军一炷香内必到!
可当日血战两个时辰,尸横遍野,虞氏的人呢?若援军早到半刻,我父兄何至于此!”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向另一侧的虞宗主。
虞宗主脸色一变,忙起身道:
“王族长此言差矣!战况瞬息万变,我虞氏子弟也被温氏精锐缠住,拼死才赶到!延误片刻,实属无奈!再说,王家防线若真稳固,又岂会短短两个时辰便……”
“住口!”
聂明玦怒而拍案,声震屋梁,打断了他。
“虞宗主!军令如山,岂容‘无奈’搪塞!约定便是约定,延误便是延误!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推诿塞责,联军迟早分崩离析!”
他虎目扫过堂中那些眼神闪烁之人,声音沉厚,不容置疑:
“从今日起,联军指令,各部必须严守!再有因私废公、延误战机、见死不救的——无论世家大小,一律军法处置!
轻则剥夺指挥权,粮草物资三倍赔偿受损友军;重则……该部所有修士编入前锋死士营,戴罪立功,直至战死或功过相抵!其主事者,我聂明玦亲执霸下,斩首祭旗,以儆效尤!”
此言杀气凛然,满堂皆惊。
死士营、斩主事人……这已是极重的军法。乱世用重典,聂明玦的坚决与杀气,总算暂时压下了些许私心与侥幸。
堂内死寂片刻,才有人低声道:
“赤峰尊所言极是……只是,温氏那些傀儡实在凶悍,不知疼痛,不惧死亡,结成战阵更难对付。正面强攻,伤亡太大……”
“说起傀儡,”
另一人接口,语气复杂,
“若是有夷陵老祖的诡道术法,对付这些傀儡倒是事半功倍,肯定能打开局面……”
“魏无羡!”
姚宗主猛地抬头,眼中怨毒几乎溢出来,嘶声道:
“又是魏无羡!他明明有那份通天本事!为何躲起来不见踪影?眼睁睁看着我们苦战,看着这么多好儿郎送死!他可还有半点道义良心?!”
欧阳宗主也老泪纵横,捶胸道:
“前世是我们有错,对不住他……可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儿……我儿前世好好活着,今生却惨死沙场!这难道不是惩罚?还不够吗?他还要怎样才肯伸手?非要我们都死绝了不成?”
如以往每一次议事,魏无羡必定被拉出来声讨一番——这简直像一道绕不开的例菜,不上桌,这会就好像没开完似的。
这一次,那悲愤的声音一起,又引得不少同样折损惨重的家主点头低语,仿佛他们前世的过错与今生的绝境,都该由那失踪之人背负与解救。
一片嘈杂中,有人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面色阴沉、一直不语的江晚吟,语带轻蔑:
“说起魏无羡……江宗主,听说你近日又去打莲花坞周边的据点,似乎……又没成?还折了不少人手?”
另一人接话,嘲讽更甚:
“莲花坞地处要冲,若能拿下,东西两线便能联通。江宗主身负家仇,不知何时才能收复故土?也让咱们瞧瞧云梦江氏的本事。”
江晚吟本就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被当众揭短,带疤的脸瞬间涨红发紫,豁然起身,紫电在指尖噼啪作响:
“你们什么意思!温狗在莲花坞经营多久,守得多严,你们不知道?有本事你们去打试试!”
“我等自然不及江宗主‘熟悉’故地,”
有人凉凉道,
“不过,江宗主可知你那好师兄魏无羡的下落?若他在,莲花坞怕是早拿回来了吧?毕竟前世,他可是为你江家立下汗马功劳。”
这话毒辣如刀,直捅江晚吟心窝。他额头青筋暴起,怒吼道:
“谁知道那白眼狼跟蓝忘机死哪儿去了!当初就是蓝忘机带他走的!你们要问,去问蓝家人!”
说着,怨毒的目光直射上首的蓝曦臣。
众人视线随之转去。
蓝曦臣面色不虞,在众多或逼问、或审视、或怨怪的目光下,勉强保持着风度,声音却透出冷硬与疲惫:
“江宗主,诸位。忘机的去向,曦臣确实不知。”
“不知?”
立刻有人扬声质疑,
“蓝氏有那么多秘法寻人,当真没半点线索?泽芜君,如今百家伤亡惨重,急需战力,尤其是魏无羡那身诡道本领!蓝氏难道要袖手旁观,包庇藏私?”
“正是!”
姚宗主打蛇随棍上,声音尖利,
“蓝宗主,别忘了,含光君是你亲弟弟!更是因你偏信金光瑶才寒心离去!说到底,今日局面,蓝氏也有责任!
如今蓝氏损失最小,听说还用了不少新符篆阵盘?这等好东西,为何不早早拿出来共享?莫不是想留着待价而沽,或是等我们死得差不多了,再来收拾残局?”
又是旧事重提,阴毒至极,誓将蓝氏置于不义之地。
堂中不少人虽觉姚宗主有些过了,但念及自家损失,又对蓝氏那些效果显着的新符阵眼热,便也沉默着,或露出赞同之色。
“就是,蓝氏必须给个说法!”
“那些符篆阵盘,哪儿来的?必须交出来,联军共用!”
“这是你们蓝家该做的补偿!”
七嘴八舌,道德绑架的话纷纷砸过来。仿佛蓝氏保留自保手段成了原罪,仿佛蓝曦臣非得为弟弟的“任性”和魏无羡的“缺席”负全责,必须掏空家底才能赎罪。
压力涌向蓝曦臣,他看着那一张张或贪婪、或激愤、或咄咄逼人的脸,连日来的疲惫、愧疚,以及对这无尽指责的厌烦终于累积到了顶点。
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罚他眼瞎心盲,罚他不顾亲情,不顾道义,随波逐流……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姚宗主,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和:
“姚宗主这话,我倒有些不解。”
“前世不夜天,誓师围剿魏公子,我蓝氏可曾给你们发过一张请帖?可曾有一人,是我蓝曦臣,或我叔父,或我蓝氏任何一人,拿着剑逼你们去的?”
堂内骤然一静。
蓝曦臣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变得有些不自在的脸,继续道:
“没有。是金家广发‘召集令’,是诸位自己闻风而动,齐聚不夜天!那时,你们哪一个不是义愤填膺?哪一个没有对魏公子喊打喊杀,口称‘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如今,诸位倒是将罪责推得干净!仿佛全是我蓝氏之失!”
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当时在不夜天,你们心中,就当真没有半分觊觎,没有半分‘趁乱分一杯羹’的念头?”
这话让不少人面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闪躲。那是他们重生后刻意回避、不愿直视的丑陋事实。
姚宗主脸色更是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蓝曦臣不再看他,转向聂明玦,语气恢复平静:
“大哥,蓝氏确有一些自制的符篆阵盘,是为门下子弟多争一线生机,皆是族人耗费心血材料制成,并非凭空得来。”
他声音清晰,不急不缓,
“诸位若需要,蓝氏可以代为炼制。但材料需自备,炼制要时间,蓝氏弟子也需休整,无法无穷无尽地供应。至于‘共享’——”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曦臣敢问,欧阳家的阵法,王家的炼器术,姚家的追踪法,乃至金氏的钱粮,江氏的云梦水战图……可愿都拿出来,让联军人人学、人人用?”
一番话条理分明,不卑不亢,却将众人的私心揭了个底朝天。堂内顿时安静,许多人面色尴尬。
“够了!”
聂明玦扫了眼众人,忍无可忍,眼中尽是失望与厌烦。
这时,一直缩在聂明玦身边的聂怀桑,小心地探出头,细声道:
“大哥息怒,各位宗主也消消气……怀桑觉得,曦臣哥说得在理。符阵炼制不易,全让蓝氏担着确实不公。
不如……由联军统一安排,各家按需上报,自己出材料,蓝氏负责炼制,只收些基本加工费用,也算为抗温出力。
这样,蓝氏不至于独力承担,各家也能得到东西,齐心对外,岂不更好?”
这话给了双方台阶。聂明玦深深看了弟弟一眼,沉吟道:
“怀桑这话可行。曦臣,你看呢?”
蓝曦臣心如明镜,知道这是聂怀桑在解围,也是眼下最实际的办法。
他压下心头那点悲凉,对聂明玦与聂怀桑微微点头:
“曦臣无异议。为抗温大局,蓝氏愿尽力炼制,价钱可按本钱酌情来收,绝不从中牟利。具体细则,容后再议。”
这事暂定,堂内气氛稍缓,却更显微妙。
方才没在蓝氏那儿讨到完全便宜的一些人,目光转了转,又瞄向了别处。
欧阳家一位长老忽地开口,矛头指向金子轩:
“蓝氏之事既已说定,也算添了份力。不过……说起责任与补偿,金家难道不该有所表示?若非金光善前世贪图阴虎符,逼走魏无羡,我们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如今战事艰难,金氏坐拥金山,总不能只出人,不出钱粮吧?”
这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金氏的财富向来惹眼,如今金光善重伤失势,正是“讨债”的时候。
金子轩脸色更白,咳了一阵,勉强压住喉头腥甜,缓缓站起。面对众多目光,他声音虚弱却清晰:
“欧阳长老所言……有理。金氏……确有责任。”
他身旁代表金氏主力的七长老金光越脸色大变,急道:
“子轩!不可妄言!宗主还在养伤,此事得从长计议!”
金子轩摆摆手,目光扫过堂中诸人,那些算计、贪婪、等着金家“放血”的眼神,让他心底最后那点对“仙门正道”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他想起母亲夺权时的冷厉,想起绵绵离去时的背影。
他吸了口气,字字清晰:
“七叔,不必说了。前世,确是我父亲铸下大错。金氏付出代价,理所应当。金氏愿承担联军往后……半年的粮草辎重。”
“半年?!”
满堂哗然。半年粮草,在这战乱年月,堪称巨数,足以让金氏出一次血。
金光越急得冒汗:“子轩!这要动用多少资源?非得宗主和夫人点头不可!”
金子轩侧头看他,眼神复杂却坚定:
“七叔放心。母亲……如今代掌金麟台。此事,我会亲自修书禀明。为补父亲前世之过,也为我能安心在此与诸位并肩,”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母亲……会支持的。”
提到金夫人,众人顿时明了——金光善重伤后,金夫人已掌实权。以她对独子的爱护与对金光善前事的愤怒,应下此事的可能极大。
金光越张了张嘴,看着金子轩平静却不容转圜的神情,想到那位夫人的手段,终是颓然低头,不再吭声。其余金氏代表也噤若寒蝉。
聂明玦看着脸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的金子轩,暗自点头。此子历经生死背叛,妻族蒙骗,倒是真长大了。
“金少宗主深明大义,聂某代联军谢过。”聂明玦沉声定调。
至此,蓝氏出技,金氏出粮,表面文章似已做足。会议勉强继续商量些战术细节,虽仍争论不休,效率低下,但那迫人的“出力”压力,总算暂离了蓝曦臣肩头。
然而,人心深处的隔阂、算计与对那“不在之人”的隐隐期盼,并未消散。散会时,姚宗主等人看向蓝曦臣与金子轩的目光,依旧复杂。
那些低声、充满怨念的“要是魏无羡在……”的嘀咕,仍如阴风,偶尔掠过堂角。
蓝曦臣与金子轩目光短暂交汇,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深切的疲惫。
一个失了弟弟的信任,背着家族与愧疚前行;一个挣脱父亲阴影,扛起罪孽与责任挣扎。这浊世泥潭,其中滋味,唯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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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争执虽让人心寒,但温氏的刀已经架到脖子上,终究只能暂且收起各自的心思,勉强合力抵御外敌。
金氏承诺的钱粮陆续运到,前线一直吃紧的物资,总算能暂时补全。
没过多久,各家凑出的材料送至姑苏,蓝氏依约开始炼制。
一批批符篆阵盘分发到各营,这东西颇为顶用,尤其能抵挡傀儡身上的怨气。修士们揣在怀里,临敌时心里踏实不少,连挥剑的手都稳了几分。
聂怀桑献的计策,渐渐显出效果。他不按常理出牌,专走偏锋,盯着温氏的软肋和疏漏之处下手,几次下来,竟让孟瑶也难以长驱直入。
战线便在血火中逐渐胶着,联军终于站稳脚跟,不像先前那样一溃千里。即便心底还存着靠夷陵老祖来力挽狂澜的念头,眼下众人至少能凭自己,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云深不知处,雅室。
蓝启仁读完蓝曦臣从清河送来的信。
战局稍定,符阵见效,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挥不去的倦意与失望。
他沉默许久,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蓝氏所制的符阵能助益阵前——这消息反而让他心头更添滞闷。
眼前恍然浮现前世自己斥责那少年“邪魔歪道”的情形,也看见今生众人如何振振有词地推诿、逼迫。
剑道便是正道么?如今看来,持剑者若心术有偏,为祸反而更烈。
金光善的贪婪,姚宗主的私心,百家的虚伪,乃至自己与曦臣从前那偏听固守的模样,何尝不是顶着“正道”之名?
而被千夫所指的魏婴,剖丹还义的是他,被逼至绝境的也是他。道虽不同,心未必就失了赤诚。
只可惜,这道理他明白得太迟。迟了两世,迟得一切都无法挽回。
如今蓝氏仰仗忘机所留之物暂得安稳,这份迟来的了悟,只剩沉沉的怅惘,压在心头,搬不开,也化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