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分食果肉、呼吸渐渐平稳之际,尚未从树上下来的维雅哈忽然探出半个身子。她眯起眼,朝远处草原尽头凝神望了一瞬,神情随即绷紧,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失真地冲李漓喊道:
“老公!那边——那边有一群人!黑得……比托戈拉还要黑!”
“啊?什么?”李漓一愣,下意识反问,“黑人?”
“老天……”阿苏拉雅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长得比托戈拉还黑?”
“他们是否真的比托戈拉还黑,其实并不重要。”蓓赫纳兹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目光已顺势越过众人,牢牢锁向远方,语调冷静而利落,“有黑人,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我们真的到非洲了。从这个角度看,反倒算是个好消息。”
“你们会不会说话?”托戈拉立刻回嘴,脸色一沉,像被人踩了尾巴,“难道我就是这世上最黑的那个吗?而且,长得黑,想打架吗?”
“不是比你黑不黑的问题!”维雅哈急忙打断,声音里明显带上了紧张的喘息,“重点是——他们在追人!追的是几个没那么黑的人!还有一群……长得像岩羊,却又明显不是岩羊的东西!”
这句话一落,原本还残留着果香与松弛气息的空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几个人几乎同时站直了身体,有人已经把手悄然搭在武器柄上。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维雅哈所指的方向。空气里那股酸甜的果味与湿润的水汽,仿佛在一瞬间被风卷走,只剩下草原深处翻滚而来的低沉风声。警惕,如同无声的阴影,在每个人心里同时升起。
“什么?”李漓抬头看向维雅哈,眉头一紧,随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草原上,确实展开着与她描述无异的一幕——人影纠缠、奔逃与追逐交错在一起,动作激烈而仓促,鲜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天哪!”维雅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与愤怒,“那些更黑的人在杀人!他们……他们已经杀了两个没那么黑的!”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人群。短暂的凝滞之后,杀意与决断几乎同时浮现。
“艾赛德,动手吧,还犹豫什么!”蓓赫纳兹已经拔出弯刀与匕首,金属在阳光下一闪。她没有再等回应,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径直朝冲突的方向狂奔而去,“把那些杀人又抢劫的解决掉——那群羊,自然就是我们的了!”
“对!”伊什塔尔举起铁斧,声音低沉而冷硬,话音未落,她也已经冲了出去,“那边有食物!”
“进攻!”李漓一声怒吼,像是压紧已久的弓弦骤然放开。
托戈拉率先应声,带着那些新世界原住民的天方教女战士们同时启动,队形迅速拉开,脚步在草原上踏出急促而沉重的回响。
“等等我!”维雅哈一边喊,一边从猴面包树上匆忙爬下,动作又急又乱。
“快点,跟上!”阿苏拉雅回头吼了一声,已经在奔跑中举起了武器。
原野的宁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风声、急促的脚步声与野性的怒吼猛然纠缠在一起,一场带着血腥气息的冲突,已不可避免地爆发。然而,真正的交锋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宣告结束。
当李漓的队伍自缓坡之后现身时,那些正围追最后一名尚且活着的“没那么黑”的人的更黑的人,仍沉浸在猎物即将到手的兴奋之中。他们赤裸着上身,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手中握着削尖的木矛、投石索和骨刃,脚步杂乱而放肆,口中发出粗野的叫喊,完全没有意识到死亡正从侧后方悄然逼近。
第一声撕裂空气的声响,来自凯阿瑟手中的弓弦。那声音短促、冷硬,像一块铁片猛然划过空气,与原野惯常的风声格格不入。紧接着,数支箭矢几乎同时离弦,低低掠过草尖,带着精准而致命的轨迹,在对方尚未来得及回头的瞬间,已经深深贯入身体。冲在最前的两名更黑的人猛地向前扑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掀翻在地。箭杆在他们背后剧烈震颤,鲜血迅速洇入尘土,他们甚至没能发出完整的惨叫,生命便已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随即被打破。恐慌,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人群中骤然蔓延开来。
“呜噜哇啦——!”更黑的人惊恐地嘶喊着转身,混乱的呼号在草原上炸开,却迎头撞上了第二轮箭雨。
六个弓手们没有齐射,也没有迟疑。她们以极快而稳定的节奏轮番放箭,动作冷静而机械,像是在完成一项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工序。目标被清晰地筛选出来——握着武器的、试图组织反击的、还有那些本能地向前冲锋、想拉近距离的人。弓弦每一次震动,都意味着一个身体失去平衡,有的踉跄倒地,有的被直接钉死在奔跑的姿态中。
更黑的人的阵形在瞬间瓦解。他们手中的原始武器,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节奏面前显得毫无意义。木矛尚未来得及掷出,持矛者便已中箭倒下;投石索刚刚抡起,肩膀或胸口便被箭矢贯穿,力量与动作一同被生生截断。混乱迅速蔓延,恐惧压过了凶性,叫喊声变成了毫无章法的奔逃。
就在那些更黑的人试图四散而逃的那一刻,李漓的声音低低响起,却清晰而冰冷:“斩草除根。”那不是怒吼,而是一句不容置疑的裁决。
铁器的冷光随即撕裂混乱。蓓赫纳兹第一个冲入人群。弯刀贴着她的手臂划出低而迅捷的弧线,几乎没有多余的起手与回收,每一次挥动都像是早已计算好的结果。刀锋精准地掠过要害,瞬间夺走力量与平衡。对手手中的骨刃在她面前显得笨拙而迟缓,还未真正逼近,身体便已倒下,甚至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阿苏拉雅杀入战团。她手握长矛,目光冷静而锐利,在短促的冲刺后猛然前送。长矛如一道直线破空而出,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响,矛锋已贯入那名更黑的人首领的胸膛。对方尚未来得及发出号令,身体便被惯性带着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彻底失声。
特约娜谢和伊什塔尔紧随其后。她们的铁斧落下的轨迹简短而沉重,像是在砍断干枯的木枝,没有犹豫,也没有回旋。每一次挥击,都让一名图班人彻底失去战斗能力。她们并不追逐溃逃者,而是稳稳占据要道,把试图突围的人一步步逼回弓手的射程之内,让箭雨完成剩下的清理。
与此同时,托戈拉已带着那些手持砍刀与长矛的新世界原住民天方教女战士迅速展开。她们在奔跑中拉开间距,形成一道半月形的包抄线,步伐稳健而有序。长矛前指,砍刀封侧,退路被一寸寸压缩,将对方驱赶到一小片起伏杂乱的草地上,使其彻底失去机动与组织的可能。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过片刻,原本还在追逐、叫嚣的十五六名更黑的人,已经倒下一片。剩下的寥寥数人终于彻底崩溃,丢下武器,转身狂奔,却没能跑出多远——箭矢从背后追上他们,将最后一点抵抗干净利落地抹去。等维雅哈赶到时,草原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动草叶的沙沙声,和几只被惊飞的鸟,在空中掠过。此刻,那名尚且活着的不那么黑的人,早已钻进了附近的一片灌木丛中,不见踪影;而那群羊却还聚在原地,挤作一团,低低地叫着,对刚刚发生的杀戮几乎没有反应。
托戈拉环视了一眼战场,目光在地上那几具黄褐色的尸体上停留片刻,抬手指了指,说道:“这些是科伊人。我在西非时,在南方来的商人们那里,听说过他们——在非洲更南方的草原上放牧为生。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们的样子。”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冷静,“果然和传闻一样,他们和我们黑人不一样,不是黑皮肤的人。”她的手指缓缓落下:“这些科伊人其实是谁都可以欺负的一群人。早就听说,这些年,南方森林里的那些黑人们,一直在向外扩张,用最原始方式,挤压比他们更落后弱小的人们……”
“刚才不是还有一个不那么黑的人吗?”伊什塔尔皱眉问道,“那个活着的,人呢?”
“不用找了。”李漓顺着灌木丛扫了一眼,语气平稳,“要么已经躲起来了,要么趁乱跑了。”他抬手指向那群羊,“把羊带走吧。这些,够我们吃一阵子了。”
“这种长得像岩羊的动物,倒地是什么动物?”维雅哈凑近几步,打量着羊群,眼里满是新奇,“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人?”
“牧羊人的羊群。”李漓回答,“和人一起生活的动物。”他看了她一眼,“回头再慢慢跟你们这些来自新世界的人解释,现在先处理眼前的事。”
“那就对上了。”蓓赫纳兹的神情明显轻松下来,甚至带着一点兴奋,“我们大概知道自己在哪了,补给也算充足。接下来可以沿着海岸继续北行——不过别靠得太近,免得再出岔子。”
“那我们赶紧走吧!”特约娜谢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盯着羊群跃跃欲试,“我想试试赶这群羊,看起来应该比赶野牛容易多了!”
“这东西看着跟羊驼差不多胆小。”伊什塔尔评价道。
“等等。”李漓忽然开口。
众人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齐齐看向他。
“把这些尸体埋了,再走。”李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子落水,没有回声,也不容偏移,“我们是有教养的文明人,清理战场,是该做的事。”
短暂的静默在风里停了一瞬,没有人提出异议。众人依言动手,在不远处挖开一处深坑,将那些死者——不论是科伊人,还是肤色更深的人——一具具拖来,摆放妥当,覆上泥土。动作不急,却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克制。当最后一捧土落下,草原重新归于平缓。风吹过草叶,掩去血迹,也掩去喧哗,仿佛方才的杀戮只是土地短暂的痉挛,而非人心曾经越界。
李漓带着队伍沿着来时的路线向海岸返回。夕阳已开始下沉,光线被压得低而扁平,像一张疲惫的薄金箔,贴在草甸与灌木的起伏上。风从内陆吹来,带着干草与尘土的味道,把白日里残存的热意一点点剥走。
伊什塔尔试着把缴获来的羊群往前驱赶。她挥着手臂,学着别人那样发出短促的呼喝,可动作明显生疏,节奏也乱。羊群被她一惊一乍地赶得四下散开,反倒越走越乱。几只羊受了惊,斜着冲向灌木丛,差点一头扎进去,引得旁边几个人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并不刻薄,更像是长时间紧绷之后的本能松弛。
笑声尚未完全散去,一阵突兀而急促的犬吠忽然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并不算近,却干脆而警惕,在空旷的草甸上被风托着,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几乎是同一瞬间,队伍的脚步停了下来。笑意迅速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警觉。蓓赫纳兹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伊什塔尔和维雅哈已经侧身护住羊群。
众人齐齐转身,望向来路。草甸尽头,起伏的灌木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暗影。就在那片阴影的边缘,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显露出来,像是从大地的褶皱里被挤出来一般。那是刚才幸存下来、又悄然躲藏起来的科伊人女人。那个科伊人女人身边跟着一条并不高大的狗,毛色灰黄,耳朵警觉地竖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吠声,却始终没有扑上来。女人蹲在灌木与空地的交界处,没有再靠近一步。
科伊人女人看上去很年轻,却已经带着一种过早被岁月磨出来的疲惫。她的身形瘦小,骨架并不大,却并不孱弱——四肢线条紧实而有力,显然长期行走、放牧与奔跑在这片土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日光反复炙烤,呈现出深黝的色泽,其上布满细密的风纹与旧疤,那些痕迹不像伤痛的记录,更像是生活本身一层层刻下的年轮。她身上裹着一件粗糙的皮披,毛面早已被磨得发亮,边缘破碎、卷起,像是被无数次拉扯、缝补,又继续使用。那并非御寒的衣物,更像是一道随身携带的屏障。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卷曲而凌乱地贴在头皮上,几缕被汗水与尘土黏在额角。额头靠近鬓角的地方,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颜色暗沉,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不久前某位亲人的——那血迹已经分不清归属,只是沉默地留在那里。
科伊人女人的眼睛很亮,却不是兴奋或好奇的亮,而是一种被逼到角落里才会显露出来的清醒。那目光冷静而警惕,在羊群与众人之间来回游移,像是在迅速计算距离、人数与退路。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一小群原本属于她的羊身上,停得格外久,仿佛要把每一只都牢牢记住——那是一种用力确认的凝视,确认它们还在那里,也确认自己即将失去的一切尚未完全消散。她没有哭,也没有喊。没有求助,也没有咒骂。她只是蹲在那里,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却尚未折断的细木。那条狗守在她脚边,体型不大,却异常警觉,尾巴低垂,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声,始终挡在她与众人之间。那不是进攻的姿态,而是守护——像是在用自己仅存的勇气,履行它唯一还能做到的职责。
“我们带走了她赖以生存的羊群。”托戈拉压低声音说道,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女人。
“就算把羊还给她,她也护不住。”蓓赫纳兹语气冷硬,几乎没有犹豫,“如今这种地方,没有秩序,也没有庇护。她一个人,连今晚都未必熬得过去。”
伊什塔尔沉默了一瞬,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短短一个时辰里,没了亲人,现在又没了羊。她就这么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她停顿了一下,“也怪可怜的。”
李漓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在那女人和羊群之间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衡量一笔无法两全的账。
“我知道。”他终于开口,语气很平静,却没有回避,“可我们现在也急需这群羊作为补给品。”
“那就让我去解决她吧。”阿苏拉雅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干脆而残酷的果断,“至少让她少受点罪。”
“不!”李漓几乎是立刻否定了阿苏拉雅的提议,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带她一起走,若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尽了道义。”
李漓扫了一眼身后的人群,迅速安排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先过去试试。实在不行的话,蓓赫纳兹,你再过来制服她——记住,只能制服,别伤她。”
话说完,李漓解开背着圣剑的扣带,把剑交给维雅哈,把明显的威胁都留在原地。然后,李漓独自一人朝那个科伊人女人走去。风从草甸上掠过,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那女人披着的皮革。她依旧站着,没有后退,却把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头已经没有退路、却仍然准备随时反扑的小兽。
李漓渐渐走近。脚步放得很慢,也很稳,刻意踩在对方看得见的地方,既不逼迫,也不掩饰自己的来意。那名科伊人女人仍旧蹲在原地,一只手按着身旁的狗,手指收得很紧,像是随时准备把它拽住。她的背脊微微前倾,双眼直直地盯着李漓,目光里没有退让,也没有哀求,只有紧绷到极限的警惕。
李漓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再靠近,然后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动作刻意放慢,像是在把每一个意图都摊开给她看。那只手在暮色里显得空空的,没有武器,也没有威胁。
女人的视线随之落在他的手上,停滞了片刻。她的呼吸变得清晰可闻,胸口起伏了一下,又一下。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站起身来。动作很轻,却带着明显的迟疑。她鼓足勇气,一步一步挪动脚步,朝李漓走去,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直到站在他身侧,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跟我们一起走。”李漓开口,语气不高,同时用手势比划着前行的方向,尽量让意思变得直白而简单。
科伊人女人没有回应。她只是抬着头,继续瞪着李漓的双眼,像是在确认他是否会在下一刻变脸。
李漓没有再犹豫。他向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那一瞬间,女人身旁的狗猛地绷紧身体,喉咙里发出低吼,几乎就要扑上来,却被女人用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喝止压了回去。
李漓清楚地感觉到,女人的手在自己掌中先是一僵,随即反握住他,力道并不小,像是在抓住唯一还能依靠的东西。没有挣扎,也没有退缩。李漓转过身,牵着科伊人女人,朝队伍的方向走去。女人顺从地跟着,一步不落,脚步虽轻,却异常坚定。那条狗紧贴在她另一侧,小心而警惕地随行。
“果然啊,”蓓赫纳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那种半真半假的揶揄,“长得好看的男人,总是更容易让女人卸下防备。艾赛德,你这是天赋,真是没话说。”
“少来。”李漓失笑地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额角,语调里带着一点疲惫的自嘲,“我只是为了救她一命。”
众人重新迈步向前。只是这一次,队伍的影子被拉得更长了——前方是渐暗的草甸,身后是尚未散尽的血腥气,而行伍之中,多了一名沉默的科伊人女人,一条始终贴着她脚边行走的狗,还有那群被驱赶着、低声咩叫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