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业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
那紧绷的气氛一散,张瑞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她看向自己丈夫,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刚才那一瞬间,像是突然长大了,也像是突然老了。
她走过去,收拾起地上的大海碗和筷子,又拿起旁边给李大柱带来的水壶,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
“喝口水吧。”她的声音,是这几年来少有的温和。
李大柱愣了一下,看着递到嘴边的水壶,憨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太自在的笑容,但还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慢点喝,别又呛着。”张瑞芳嘴上嗔怪着,手却稳稳地托着水壶。
“欸,欸。”李大柱连声应着,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心里头那块压了快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自己亲手给搬开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快。
周围的工友们见人家一家子气氛和睦,也都忍不住说些羡慕的话。
“有为,跟妈回家了。”张瑞芳收拾好东西,招呼着还黏在李建业身边的儿子。
“我不!”李有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李守业的衣角,另一只手指着李建业,满脸都是期待,“我要跟干爹回家!”
他“干爹”两个字喊得又响又脆,毫不扭捏。
张瑞芳脸上又是一阵发热,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可话里却没了之前的严厉:“你建业叔叔家你又不是不认识,等会儿自己找过去,别在这儿耽误你叔干活。”
李建业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把搪瓷缸子和饭盒放回篮子里,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说:“守业,安安,你们把东西拿回去,放好了再去玩。”
“好嘞!”李守业脆生生地应了,拎起篮子。
李有为眼睛一亮,立刻松开张瑞芳,小跑着凑到李守业和李安安身边:“守业哥,安安姐,我跟你们一块儿!”
他这声“安安姐”叫得李安安咯咯直笑,小姑娘本来就长得白净漂亮,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她大方地伸出手:“好吧,那我们一起玩。”
看着三个孩子凑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样子,张瑞芳心里头也高兴,她冲李建业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转身往村里走。
这桩心事了了,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李建业看着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远,自己则靠回树干上,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鱼塘工地,心里盘算着一些事情。
……
另一边,李有为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他像个小跟屁虫,紧紧跟着李守业和李安安,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守业哥,你家是不是天天都在吃肉啊?”
“安安姐,你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是供销社买的吗?”
“你们家好大啊,我真想住在这儿!”
一进李建业家的院子,李有为就瞪大了眼睛,青砖瓦房,宽敞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还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这可比他家那低矮的土坯房气派太多了。
李守业和李安安对他的大惊小怪早就习以为常,领着他进了屋。
艾莎和安娜正在屋里收拾,看见三个孩子进来,艾莎那双蓝色的眼睛笑成了好看的弧度:“哦,守业,安安,你们回来了!咦,这不是李有为吗?”
“妈,他现在是我爸新认的干儿子了!”李守业把篮子往桌上一放,很是骄傲地宣布。
“干儿子?”艾莎和安娜都有些惊讶。
李有为看着眼前这两个长得像画里仙女一样的外国女人,有点害羞,小声地喊了句:“干妈好。”
他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反正李守业叫妈,他跟着叫干妈总没错。
艾莎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乐得不行,走过来捏了捏李有为的脸蛋:“这孩子真机灵,嘴真甜,来,吃糖。”
她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塞给李有为。
李有为捧着满手的糖,眼睛都冒星星。
“谢谢……谢谢干妈。”
“走,有为,咱们出去玩吧!”李守业放好了东西,可没耐心在家里待着,拉着李有为就要往外跑。
李有为揣好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李守业和李安安跑出了院子。
“咱们去哪儿玩?”李安安问。
“去找张盛业吧,人多好玩。”
三个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团结屯的供销社门口。
果然,老远就看见张盛业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一张小破桌上,撅着屁股,手里握着根铅笔头,在一本皱巴巴的本子上写着什么,一脸的生无可恋。
供销社的玻璃窗后面,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不时晃一下,正是张盛业他妈,杨彩凤。
“张盛业!”李守业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张盛业猛地抬起头,一看见是他们三个,那张苦瓜脸瞬间就乐开了花。他丢下铅笔,撒腿就跑了过来:“守业!安安!你们怎么来了?咦,李有为,你也来了!”
“我们来找你玩啊!捉迷藏去!”李守业提议道。
“好啊好啊!”张盛业高兴得直蹦,他一个人写字都快憋死了。
几个孩子刚要凑到一起商量去哪儿玩,供销社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彩凤顶着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手里还拿着个鸡毛掸子,往门框上“啪”地一敲,吊着嗓子喊道:“玩什么玩,张盛业,你那十个大字写完了吗?就想着玩!”
张盛业的笑脸一下子就垮了,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杨彩凤的视线在三个孩子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守业和李安安身上时,脸上挤出点笑模样:“是守业和安安啊,来找盛业玩呢?哎呦,这孩子笨得很,字都写不好,可不能跟你们比。”
……
嘴上这么说着,杨彩凤那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打量。
她知道李建业家条件好,两个孩子也机灵,可她总觉得,这孩子光玩可不行,学习才是正道。她可没少听村里人夸李建业家的孩子多聪明,多懂事,心里早就不服气了。
她把鸡毛掸子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胸,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冲着李守业和李安安说:“守业啊,安安啊,你们俩天天就知道玩,功课可不能落下。
张盛业那可是用功得很,我时不时都要考考他,看他有没有偷懒。”
李守业听着她这话,眉毛一挑,心里有点不乐意。什么叫“天天就知道玩”?他们玩归玩,功课可从来没拉下过。
他把胸脯一挺,两只手叉在腰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爽快地说:“婶子,您要考就考呗,我们可不怕!”
李安安也跟着哥哥学,小手也叉在腰上,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杨彩凤,脆生生地说:“就是!我们才不怕呢!”
李有为站在旁边,看看李守业和李安安,又看看杨彩凤,小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大人说话,心里觉得守业哥和安安姐可真厉害。
杨彩凤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这么直接,脸上那点挤出来的笑意差点没绷住,她轻咳一声,心里暗道,这李建业家的孩子,就是被惯得没大没小,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让她好好给这俩孩子“上一课”,看看到底谁家的孩子更优秀。
她笑眯眯地,那笑容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哟,还挺自信,我儿子别看他平时有点皮,可学习上那叫一个用功,他呀,现在连《夜宿山寺》这首诗都会背了,你们俩会背吗?”
杨彩凤说着,得意地看了一眼张盛业,又把目光转向李守业和李安安,等着看他们俩露出窘迫的表情。
这首诗可是她今天早上硬逼着张盛业背下来的,学堂里还没教到呢,她想着,李守业和李安安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提前学到。
“盛业,来,给守业哥哥和安安姐姐背背,让他们也听听。”杨彩凤冲着张盛业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表现。
张盛业不敢违抗他妈的话,清了清嗓子,小声地背了起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背得小心翼翼,生怕背错一个字。
杨彩凤听着儿子流畅地背出这两句,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嘴角的弧度都快咧到耳根了。
她想着,这下李守业和李安安该知道差距了吧?
她正准备再夸儿子几句,却见张盛业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不敢……不敢……”张盛业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巴张了又合,后面的诗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今天上午被他妈逼着背了好多遍,当时是背下来了,可才过了半天,这会儿一紧张,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杨彩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着儿子那副窘迫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责备:“不是才背会吗?怎么又忘了?快点背啊!”
张盛业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他使劲儿挠了挠头,眼神求助地看向杨彩凤,可他妈那眼神分明写着“你要是背不出来就完了”。
他结结巴巴地,只知道重复“不敢……不敢……”,后面到底是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了。
“这都不会?”李守业看张盛业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笑了,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放得稍微大了一点,流利地接了下去:“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话音刚落,杨彩凤就愣住了,她看着李守业,眼睛瞪得老大,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你……你咋会?”杨彩凤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诧异,甚至还有一丝不甘心,她以为这首诗只有她儿子才会,没想到李守业竟然也知道,而且背得那么流畅。
李安安见杨彩凤惊讶的样子,她往前凑了一步,歪着小脑袋,语气自然地说:“杨婶子,我们家里好多书呢,妈妈都会给我们讲故事,还会给我们念诗,这首诗妈妈以前就念过好几次了,我们听着听着就记住啦!”
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意思是自己是听着就记住了,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去背。
杨彩凤听着李安安这番话,看着眼前这两个轻松说出诗句的孩子,再看看自己那个急得满头大汗、连两句都背不全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啥玩意儿?自己孩子专门背会了,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
人家随便看看,听听,就记住了?
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男人比不上李建业,可至少儿子学习用功,将来也能出人头地,现在看来,连儿子都比不过李建业的孩子,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心涌上心头,让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杨彩凤感觉自己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那股子想炫耀的心思,彻底被浇灭了,她也顾不上维持那点面子上的笑容,更顾不上再跟李守业和李安安多说什么。
她猛地转身,一把拉住张盛业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张盛业,你赶紧回屋去,把那首诗给我背熟了,今天背不下来,晚上就别想吃饭!”
张盛业被他妈拽得一个趔趄,他本来还想跟李守业他们一起玩,可看着他妈那铁青的脸色,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耷拉着脑袋,被杨彩凤硬生生地拖进了供销社。
供销社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只留下李守业、李安安和李有为三个孩子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李有为看着紧闭的门,他本来还想展示一下自己会背的课文呢,看样子是没机会了。
他又看了看李守业和李安安,小声地问:“守业哥,张盛业他……不能跟我们玩了吗?”
李守业耸了耸肩,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杨彩凤的反应早有预料,他看了一眼李安安,李安安也吐了吐舌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