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天微微亮时,降了一夜的大雨终于消停片刻,藏风山真武殿后院洞府中,冰冷静谧,杜兰唇角微张,轻轻叹了一口气。
纤瘦却有力的腰肢微动,她站起身子,一袭素白秀云道袍垂落,身量接近七尺,端是出尘的寒酷仙姿。
她照常离开席榻,路过镜子时不经意看了一眼,映入眼中的女子高挽乌发,肌肤仍然如三十岁的妇人一般,但神情却已经显出疲惫的老态。
她今年已整整一百一十岁了,即将在这世上活过两甲子,再是驻颜有术,仍旧抵不过岁月对躯壳的磨耗。
她走近长镜,抬起纤手放开自己的乌发,随意拨看,其中清晰可见几根雪染的白丝。
女人仔细找了一会儿,将那几根白丝轻轻折掉,这样头发就全是乌黑了。
再次挽起头发时,杜兰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瞅着素白色的道袍有点儿单调,索性换了一件秀着淡金色兰花的灵裳。
这件灵裳是孟蛙在她百岁寿时送的,当时只几个姐妹凑了一桌相聚,修行中的女人们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过寿,比不得那些权柄日隆的男修需要壮大脸面。
既然换了衣裳,她索性把自己的储物戒彻底放开,调出一方方玉盒,挑挑选选,最终选到了一串蓝璃玉珠,这珠链只以冰玉丝做绳,蓝璃珠做饰,锻造成了一件项珠,其中木水之气充沛,偶尔闪动柔韧却不张扬的微芒,有极高的清心静气作用。
【蓝璃珠】和【冰玉丝】具是她百岁寿时,是姜玉洲和钟紫言托孟蛙送来的,后来教地兵谷的吴夲做手艺,最终炼制出了这么一件平常不会用到的物件。
她正将项珠戴在锁骨间细看,洞府门忽而微微打开,一道灰黄色的小影子蹦跳着走了进来,那影子不到一尺高,皮毛华亮,开口说着人言:
“兰奶奶,正殿里有人说御魔城又遭了袭冲,这次的魔物数量足有上万头。”
杜兰收了饰具,转身由着那小影子蹦跳到身前的小凳上,边听着它继续讲说:
“那弟子报说,司徒真人传来话,请两位赤龙门的筑基高修再带一些人去守城。”
“苏道兄正朝这边来,该是要请你下山去。”
这小兽毛耳毛脸,乃是一头变异的蓝尾黄鼠狼,按照修行境界来算,已经相当于人类筑基中期,说起来话来一板一眼,非常生动。
杜兰早年间并不喜欢养灵兽,她平素喜欢安静,见不得烦。
但十五年前去西北蛮荒山岭寻找道韵,偶然看到一群黄鼠狼妖正被墨蚺吞屠,这小东西跑出来跪求搭救,心一发善,就有了交集。
后来的十多年里,这黄鼠狼每年都带着族里的礼物来藏风山拜谢,一来二去就成了杜兰的灵兽,还被赐了姓名,唤做“黄小蓝”。
此时听它汇报完,杜兰颔首道:
“我晓得了。”
“兰奶奶,你有心事?”黄小蓝瞧见自家仙主不是很开心,先是一问,而后又道:
“若不然去咕嘟山听戏?我教族里给你排了新戏,唤做《钟先生夜探黄龙潭》。”
这小东西灵性非常足,杜兰盯着它看了片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说道:
“改日吧,苏宁即要请我去做事,怕是御魔城遇到了麻烦。”
黄小蓝顿时有些失落,但它转瞬便想开了,说道:
“那您可要小心些,听说这些年南边不太平,死了老些人族的筑基大修士。”
杜兰点了点头,并安顿道:
“你好生在洞府内修行,早日凝出真丹才是正理。”
黄小蓝学着人样拱手道:“兰奶奶放心,我近些日子已有突破的感应哩。”
待杜兰走出洞府后,小东西飞快跳到杜兰床榻旁边的小圆席上,开始人模人样的吞吐修行。
等杜兰走到真武殿外时,已经看到一袭赤纹卷云袍的苏宁等着。
以往,杜兰并不会认真去观察苏宁的面貌,因为太熟悉了,这位同门后辈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可今天,杜兰突然有了兴致,仔细看了看苏宁,见他短须修整,眉毛极细而锐利,仿佛被命运磨了又磨,面容清瘦中带着一些冷峻,身长七尺余,俨然有几分老六陶寒亭的仪态。
犹记得七十多年前的大雪天,那是赤龙门西迁槐山第十一年的冬日,老大简雍带回来二十一个孩子,苏宁瘦瘦小小的站在人堆里,跟在他哥哥苏猎身后非常怯弱。
如今,这位师弟也有八十二岁了,早已掌了门中要事,成熟多智,练达通情。
苏宁见这位即是长辈又是师姐的女子盯着他看,不由得低头环扫自己,又抬头疑惑笑问:
“师姐,我穿着是有不周?”
杜兰摇了摇头,停顿片刻,转而问道:“是需要我去御魔城?”
苏宁笑道:“是黄小蓝说的吧?此妖耳朵可真灵。”
“那位的意思是,需要我们增派些人手,可如今咱门里人手紧缺,槐山这边根本抽不出多少师兄弟,我想着从公帑申领些克制魔物的灵器和雷符,耗材抵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杜兰颔首道:“你同唐师兄说了?”
“正要去说。”
杜兰思忱片刻,远山眉峰舒展,道:
“孔雀近日在闭关,此时山上可用战力确实不多,只我一人去得带足符器。”
“这样罢,我去与唐师兄申领,而后自去南边。”
苏宁闻言,静静思忱片刻,道:“今年该出大头力的非是咱家,师姐你一人去……”
杜兰的性子向来果决,她知道苏宁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额外生了忧虑,便说:
“以我修为,便是有大险,脱身还是可以的。”
苏宁心底里还是有些担忧,这十几年里,每次有魔物大举冲城,都得搭送进人命去,最严重的一次连常运师兄都战死了。
正当他游移不定时,真武殿外一道清风吹进来,苏宁抬头望去,忽然怔了三息。
杜兰也转身望去,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鬓染霜丝、身着星卦墨裘、沧桑却仍威仪似岳般的面庞。
钟紫言略一抬手,一柄映着星辉幽光的长刀显出样貌,其中偶有龙吟。
他道:“拿它去,小心些。”
苏宁怔罢,赶忙弯腰执礼:“掌门师伯。”
杜兰望了钟紫言片刻,拿了那柄刀跨步出门。
真武殿内,苏宁仍旧弯着腰,他心中不由得感叹一声,终究是上一辈的至亲师兄妹,掌门信物【退魔刀】说给就给。
“宁儿,许久不见,修行落下了。”
钟紫言一股微弱灵力送出,轻松教苏宁直了腰。
苏宁望着这位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如山如父般的沧桑道人,心头不由得生出敬意,露出亮白的牙齿,笑道:
“东域在打仗,槐山好些事我得盯着,修行时间不太够。”
钟紫言和煦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苏宁坐下说。
二人简单聊了一些近况,苏宁见这位掌门师伯突然停顿,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于是他赶紧提起心神,聚精待闻。
“新元十三年,常运死时,你是第一个到场的?”钟紫言平静一问。
苏宁心头霎时震悸,他眸光愣滞,足足顿了五息,眼神逐渐灰暗下来,点头道:
“是,当时我在聚宝城,正与司徒游方商谈次年的斗法大会事宜,有人来报说魔物破了城,我二人便带了一批同门去查探局势。”
“那一年出大头力的是猎妖盟,常师兄作为统领之一被安排在戌区,他分管戌区二十座塔楼。”
“我与司徒游方到时,戌区已经崩破一半,因担忧常师兄安危,司徒游方以【驱魔紫雷符】和【百纳符衣】轰阻魔物,我则进去寻人。”
苏宁一边说着,手指开始成拳紧握,声音哽咽:
“自戌区十三楼往东寻去,所过之处尽是被吃剩下的残肢断臂,我穿寻至十六楼里……便…便看到了师兄的头颅……”
“他身子被啃没了,双目血水尚热,脖颈间连着两寸长的骨头,我慌乱将他用布包裹,待撤离出来时,那几座楼不知怎的轰然崩塌,而后不到半个时辰,您和澹台师伯他们赶来,局势才得以平复。”
苏宁说罢,把自己的眼泪抹干净,他年纪不小了,但每每想到这件事,仍旧觉得愧疚,如果他和司徒游方早去几柱香的时间,说不定就能救下人命。
当他诉说完,抬起头去看坐在主位上这位长辈时,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如深渊凝视般的目光,这目光……在审视自己!
审视什么?
难道,是在怀疑自己暗害同门师兄?
“师伯……我……”苏宁急切想要辩解,话到嘴边,却见主位上的道人微一抬手,示意他不必激动。
那种被审视的深渊一般的压迫感随即消失不见,苏宁后背已经开始流汗。
钟紫言正色又问:
“你可还记得详细景貌,当时那戌十六楼里更详细的景貌!”
苏宁沉默回忆,良久:
“新元十年后,御魔城楼重新加固,制式一般,除了中央枢楼,其余的一律分两层,上层作寮台,四面开门,下层是休憩的间殿,我自下层穿入,从间殿中看到了常师兄……”
“其中杯桌被灵气裹搅破碎,更有残肢白骨零散洒落,墙面尽是血水,常师兄躺在上寮台的第一个台阶上,我心痛欲裂,克制情绪将他包裹。”
钟紫言眉头逐渐皱起:“他身旁,可还有其他物什?”
苏宁极力回忆,用不太确定的口吻道:
“局面残破,许是……许是还有一些别人的残骨,我也记不太清。”
钟紫言又问:“常运平日里,可有结下深仇死怨?”
苏宁思索着摇头:“不曾听闻。”
殿中,一声幽幽叹息传出,苏宁只听主位上的道人吩咐道:
“你去将新元十年后,御魔城发生之事所有卷宗搬至波月洞府中,尤其是涉及修士们的言语讲说册本。”
“吾之行踪不可透露!”
待苏宁听到第二句话时,这殿里早没了人影,自家这位掌门师伯功参造化,早已是在谋求金缕尊位的大真人,以他的修为境界,来去之迹根本不可能察觉。
苏宁抹了汗珠,仍旧起身朝着主位执礼一拜,而后开始出山去搜调卷册,那些卷册都在云河宗下的联盟藏录阁楼。
午间,藏风山波月洞府外,一道身穿朴素棕袍的人影走入其中,来人发色黑白相间,容颜虽然依旧是中年人模样,但行走之间已显露老态,他手腕上带着一串绿色草珠,笑道:
“老四在前线打仗,你倒是得了空闲,来这里偷懒。”
钟紫言望着这位已显迈气的老兄弟,板着脸打趣道:“东域人手不够,是该你为门派尽力的时候了,我批准你收拾收拾,去做贡献吧。”
唐林笑骂道:“说你抠,还真抠上了瘾,连我这把骨头也不放过,今夜入梦我便去找陶师伯告状,便道你肆意弄权,欺辱同门师兄弟。”
钟紫言哈哈大笑:“那你这算盘可不如老大会打,今夜是睡不成了。”
他边望着唐林,边示意他坐下说,眼中却微不可查闪过一抹忧色。
唐林老了,唉。
当年的月下八子,要说他最担心谁在修行上断夭,非面前这位师兄莫属。
原因很简单,其他那些师兄弟们,包括杜兰,都是极擅长从争杀里谋机缘的,每个人都有机会从生死里悟出要紧道理,唯独老二唐林,年岁越大,越很少出去走动。
修真之路,绝不是空坐在山里相经参意就能踏出来的,结丹需要道韵,唐林很少出门,道韵从何而来?
钟紫言念头闪过,暂时先将这些思绪抛掉,开始跟唐林讲说自己此番西来的目的。
唐林听了几句,道:“你怀疑常运是被人害的?”
钟紫言点头道:“起先,我亦当是战死,但自察觉柳氏余孽暗中作乱后,细思常运的手段,直觉他不易被魔物攻陷。”
唐林疑惑:“为何?”
钟紫言开始细细推敲:
“御魔城的大阵,尽数洞开后,便是堪比元婴期的魔物,也能抵挡大半个时辰,可那一次只短短三炷香就被破了,出问题的恰恰是常运负责的那片戌区。”
“自那以后,槐山各家开始腹诽我赤龙门弟子骄狂傲慢,暗处的声名开始遭受污毁。”
“运儿这小子平时没正形,但在要紧事上不曾疏聩,你还记得他有一道神通专克魔物?”
唐林快速思索,道:“你是说【飞萤返炤】?”
“不错!萤火夜飞,腹下如火光,似人行路,有灯为引。这神通强神守元,可克等闲魔物神魂侵蚀,甚至能反灼邪魔。”
钟紫言盘坐榻台,眸光熠熠,断言道:
“他即有克魔神通,本身肉搏之技亦不差落,是何状况教他来不及登楼作法,导致戌区防守壁障脆弱,魔物一击即溃,开始肆虐?”
唐林静静思索,也意识到了其中蹊跷,但他鲜少思算这等事,一时也想不通原委。
钟紫言幽幽道:“要他死者,无非三类,他之仇敌,我家之仇敌,槐山之敌。”
二人开始在洞府中细细盘算。
傍晚时辰,苏宁送了一批卷宗过来,他们三个开始仔细翻看,互相推敲探讨。
其后,眨眼间三日过去,月落日升,钟紫言望向对视自己的唐林,俩人皆摇头不语,没头绪。
三日里,他们隐约间快要想到该从哪里下手了,聊着聊着又陷入了怀疑中。
此时,钟紫言见唐林不经意揉着额角,便道:
“你休憩半日,老五去御魔城三日尚未归来,应是遇到了麻烦,我且看看去。”
槐山南方,连成山楼的御魔城墙高四十九丈,自西向东雄踞坐落,分割南北。
雨落如星,乌云之中红光闪烁,成云团状的魔物结阵发音,刺耳的震荡冲击御魔城大阵。
“撑住,它们损耗惨重,即将退散!”
钟紫言一路飞驰,仅仅两柱香的时间便从藏风山赶到御魔城以北的天空中,他隐匿身形静静观望战局,听到了司徒礼严肃洪亮的传告之音。
如今的御魔城不仅自西向东坐落了一百二十座楼台,后方还围起了五面城墙,整体看起来似一个“盥”字,后面五道内墙以五行阵位排列,中间建造着一些楼宇做休憩和集会之地,外面每两墙之间有通天石柱做阵眼,源源不绝供输灵力支撑最南边“皿”字形的御魔城墙壁障。
钟紫言感应到自己的灵器在甲区铮鸣,清风浮动,他转瞬进入御魔城内,飞往甲区内城上空,便见到有三座城楼破开了口子,杜兰与司徒家一袭明黄道袍的小子正阻击魔物。
他当然认得司徒游方,司徒宓凡人兄长的儿子,自己的侄辈,这孩子一身符术不比当年的司徒业差,修为已至筑基巅峰,是司徒家近年来最有希望结丹的后辈之一。
可惜近些年事物繁忙,已经走动的有些淡了。
此时那小子以【百纳符衣】化作壁障遮盖住半边破洞,被洞开的口子长宽有二十多丈,他以灵器遮盖大半,剩下十来丈的口子由杜兰防守,进来一头魔物被斩一头。
【退魔刀】对魔物的克制极大,经过自己数十年的祭炼,早已能斩杀等闲与金丹境相当的魔物,配合上杜兰那【融霜化露】的神通,防守绰绰有余。
那洞口的位置在甲区十三楼到十四楼间,钟紫言思索片刻,直接飞入楼殿内。
以他如今的境界和修为,便是如此路过,外面正在混战厮杀的修士也难以察觉。
道人穿梭在破损的这三座楼殿内,望着那些已经被啃食殆尽血肉白骨,突然回想起常运那孩子小时候龇牙咧嘴的顽皮相。
常运和谢玄、狗儿的脾性相投,同样的嫉恶如仇,喜怒总是显在脸上。
犹记得当年刚筑基时,跑来自己面前卖弄道:‘掌门师伯,我新悟出了一道神通,可厉害了!’
其实是筑基有成,来寻认可和要赏赐的。
道人心头生出一股悲伤,眸光在殿中仔细环扫,看到一些陌生修士的残骨散落在地,他脑中回忆苏宁说的话,腿脚顺着路径往顶层楼台走去。
御魔城的每一座楼台都有两层,下层是殿上层是台,从下到上需要登两步台阶。
道人一路往上走,在转角处突然看到三具白骨,都已经被啃食到只剩下头颅血水。
这三具白骨似乎是抱在一起的,左右两副白骨上附着着一些阴寒鬼气。
他神识探去,那股阴寒之气如鬼魅般消散无踪。
这一瞬间,钟紫言脑中神思电闪,种种猜测突然明悟,他已经知道自家那可怜的后辈子弟是怎么死的了,是被阴邪操控同道,把人捆缚活生生教魔物啃吃掉的。
背后作乱的,是要让御魔城崩毁!
御魔城毁了,对谁有好处?
要他死者,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