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青石板路早被平整的水泥街道取代,踩上去没有了当年的凹凸质感,只剩一片冰凉坚硬;
记忆里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全换成了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墙头上还爬着几株嫩生生的丝瓜藤;
街口那棵能遮半条街、卖糖人老汉总倚着的老槐树,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挂着五颜六色彩灯的小卖部,门口的喇叭里正吆喝着廉价的零食。
陆云许站在镇口的老牌坊下,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青石镇,蓝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怅然。
这些年的光阴,于他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段插曲,于这人间,却足够让一座小镇改头换面,足够让轮回的齿轮,将故人的痕迹碾平,再塑成全新的模样。
他循着灵魂深处那丝微弱却坚韧的羁绊,先找到了李永超的转世。
那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的碎花裙,正乖乖坐在自家门槛上,抱着个磨掉了漆的布娃娃,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反应比寻常孩子慢上半拍,是镇上人嘴里“痴傻的李家丫头”,可围在她身边的家人,眼里没有半分嫌弃,全是化不开的疼惜。
白发苍苍的奶奶正坐在她旁边,指尖粗糙却动作轻柔地剥着橘子,一瓣瓣撕去橘络,递到她嘴边;
父亲则蹲在地上,用一根光滑的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给她画小兔子,画得歪歪扭扭,却笑得比孩子还开心。
陆云许远远站在巷口的老槐树影里,没有上前惊扰。
他看着小姑娘突然停下咀嚼,抱着布娃娃的小手轻轻拍着娃娃的背,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
“阿许……阿许……”
声音含糊得像含着糖,却精准地戳中了陆云许的心脏,让他鼻尖一酸。
他记得很多年前,自己在私塾里受了委屈,或是得了块糖,都只会咧着嘴,追在李永超身后喊“永超”
而李永超,总会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边欺负他又同时护着他。
“这样很好。”
陆云许对着空气轻声低语,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被家人捧在手心宠着,没受半点委屈,不用经历世间风雨,这是他能想到的,对故人最好的轮回结局。
与李家的温情截然不同,镇东头的赌坊里,正传来桌椅摔砸的脆响和刺耳的怒骂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里面的暴戾。
陆云许抬眼望去,赌坊昏黄的灯光下,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着一个输光了钱的老人拳打脚踢。
为首的三个汉子,眉眼间的凶戾,灵魂深处的轮廓,赫然与当年总欺负他的刘旭、李浩、胡旭重合;
而被他们按在地上打得蜷缩成一团、嘴角淌着血的老人,竟是转世后的李修文——
当年,就是这群人,抢他的干粮,扒他的衣服,把他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李修文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总是帮着他们惩罚自己。
“作恶成瘾,连轮回都改不了骨子里的劣根。”
陆云许眼神微冷,指尖轻轻一动,三道无形的剑气便破空而去,悄无声息地精准刺入刘旭三人的眉心。
他们的怒骂声戛然而止,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软倒地,神魂在剑气的灼烧下瞬间溃散,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留下;
还有一道剑气,越过赌坊的院墙,飞向镇西头的一处宅院——
那里住着胡旭的父亲,当年便是他纵着儿子作恶,甚至亲自出面勒索过那些被他儿子欺负过的人,今日一并了结,也算清了当年的因果。
陆云许衣袖一拂,李修文整个人便轻飘飘跌出了赌坊门外,滚了一身尘土。
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回过神,陆云许的声音已经冷冷钻进他耳朵:
“你从前那些勾当,尚不至无可救药。今天留你一命,但若再踏进这种地方——”
话没说完,李修文已经连滚带爬地跪直了,拼命朝门内磕头。
额头撞在石板上咚咚作响,血丝渗进土里,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
赌坊里头,那三具直挺挺的尸首还横在地上,他偷眼瞥见,浑身一哆嗦,磕得更重了。
等他终于敢抬起眼时,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李修文颤巍巍想撑起身子,两只手却忽然使不上劲了——
软绵绵垂在袖子里,连握紧都做不到。
他呆愣愣盯着自己那双手,半晌,终于明白了什么,整个人瘫坐在冷风里,再也没往赌坊门里瞧过一眼。
镇西的豆腐坊里,传来石磨转动的“吱呀”声。
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的汉子,正吃力地推着石磨,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粗布短褂,却笑得一脸踏实,对着里屋喊:
“娘,今天豆腐卖得快,剩的几块都被隔壁张婶买走了,晚上给娃买块肉,炖锅汤喝!”
这是胡家明的转世,前世他也跟着刘旭等人欺负过陆云许,性子莽撞粗鄙。
如今他天资笨拙,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却靠着磨豆腐的力气活,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计,脸上总是挂着憨厚踏实的笑。
陆云许在豆腐坊外站了片刻,看着汉子给路过的乞丐递了块还热乎的豆腐,又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塞过去,嘴里说着“快找个地方暖暖身子”,才转身悄然离去。
镇中心的学堂里,传来朗朗的书声,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陆云许走到学堂窗边,透过窗棂往里看去,讲台上的中年女先生,正俯身耐心地给一个穿补丁衣服的孩子讲解诗句,手指点在书页上,语速放得极慢,眼神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没有半分前世的势利刻薄。
那是王阳的转世,上一世,她是私塾先生李修文的妻子,因陆云许没钱送礼,便将他赶到学堂最角落的位置,任由其他孩子欺负,从不肯正眼瞧他一眼。
而如今,她会把自己带的饭菜分给家境贫寒的学生,会在雨天背着腿脚不便的孩子过河,会自掏腰包给买不起笔墨的学生添置用具,甚至为了帮助那些学生自己落了一身的疾病。
陆云许看着这一幕,蓝眸中的寒意渐渐淡了几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轮回自会给心存善念之人机会。
最后,他在镇外的猪圈旁停下了脚步。
一头肥硕的母猪正哼哼唧唧地拱着食槽,吃得满嘴是糠,旁边跟着几只圆滚滚的小猪仔,其中一只最胖的,正挤在母猪怀里抢奶吃,灵魂气息与当年那个抢他文具的小胖子一模一样,如今成了一头无忧无虑的猪,每日只需吃喝睡,也算一种安稳。
而不远处的狗窝里,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正被主人拿着棍子呵斥驱赶,夹着尾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它的灵魂轮廓,正是当年动辄打骂学生、偏袒富家子弟的韩老师。
陆云许没有多做停留,转身走向自己幼时在青石镇的家。
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童年的记忆与眼前的轮回景象交织在一起,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让他对“众生”二字有了更深的感悟。
恶有恶报,善有善偿,轮回从不会错判分毫,每个灵魂都在自己的因果里,寻着属于自己的归宿。
而他要走的路,不是强行干预这份因果,而是守护这份平衡,直到真正明白“封天”
不是斩灭天道,而是让众生都能在安稳的因果里,好好活着。
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青石镇的袅袅炊烟,裹着豆腐的清香、饭菜的暖意,在阳光下缓缓升起,漫过青瓦,漫过街口,像极了很多年前,他记忆里最安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