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走到靠墙的方桌旁，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还有桌上那盏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摊开了那个边角已磨损的牛皮笔记本。他拿起铅笔，舔了舔笔尖，神情变得专注而务实。
纸上很快就落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草图：下个月蛏田的饵料配比调整、不同水层的温度监控、预计的采收时间与劳力安排、联系过的几个水产收购站的价格对比……灯光将他伏案的影子拉长，投在土墙上，随着笔尖的移动微微晃动。
思绪清淅，条理分明。他不由得想起小张，那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
有他在另一片滩涂忙着周雄那边的活计，帮着自己分担了不少前期试养的压力和杂事，确实让自己能更集中精力规划眼前这片内核的蛏田。
等小张那边忙过这阵，得叫他过来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具体步骤。
进入盛夏，南方的酷暑便毫不留情地笼罩了这片海滨。
阳光不再是春日那般和煦，变成了白晃晃、明晃晃的一片，炙烤着大地与海面，连空气都仿佛被晒得扭曲，蒸腾起滚滚热浪。
海边的湿热更是难熬，象一块无形的厚毛巾裹住全身，稍微一动就是一身黏汗。
周辰如今巡视滩涂，行头早已换过。一顶宽边旧草帽是必不可少的，帽檐下还垂着一圈深色的遮阳帘，护住后颈——即便如此，毒辣的日头依然能寻隙而入，将裸露的皮肤灼得生疼，发红发烫。
这南方的太阳看着有时不算刺眼，但那无形的紫外线却格外霸道，轻易就能让人晒脱一层皮。村里不少老渔民，常年风吹日晒，脸上、手上都留下了深褐色的斑块或粗糙的皴裂，都是这日头和海风经年累月镌刻的痕迹。
这天下午，日头最烈的时候稍过，周辰照例来到自己承包的滩涂巡视。他先检查了几个关键监测点的水温、盐度，记录在本子上。接着，便是收地笼的活儿。这些用细竹和网片编成的长笼子，半埋在滩涂特定的沟渠里，里面放了些鱼肠、蛤肉之类的腥物作饵，专为捕捉那些会啃食蛏苗的肉食性螺类和贝类。每片蛏田周围都得布上，否则辛苦养下的蛏子，不够这些“小偷”打牙祭的。
滩涂上还立着几个衣衫褴缕的稻草人，随风晃动着手臂；旁边的小木桩上，绑着的旧录音机正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着尖锐的老鹰鸣叫和鞭炮声——这都是为了驱赶那些贪嘴的海鸟。即便如此，仍有些胆大的鸥鸟在远处盘旋窥伺，伺机俯冲下来啄食。
周辰还雇了十几个本村或邻村的工人，分班次在滩涂外围巡逻看守。光靠他一个人，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这边刚吆喝着赶跑一群，那边又悄没声地落下一片。有些海鸟似乎已经“识破”了稻草人和录音机的把戏，变得越发狡猾难缠。
“今天收获还行。”周辰拎起几个沉甸甸的地笼，里面挤挤挨挨满是鸟贝、赤贝，还有好些拳头大小、花纹斑烂的海螺，在网兜里窸窣作响。这些拿回去简单白灼，就是极鲜美的下酒菜，送邻居或帮忙的伙计也体面。他和同样挽着裤腿、戴着眼镜的小张走在略显泥泞的田埂上，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小张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汇报着观察结果：“辰哥，这两天咱们内核区这片，蛏子长势确实喜人。我随机捞了几处看，个头比上周又大了一圈，壳色也鲜亮，按照这个速度，达到预期出栏标准没问题。”
周辰听了，一直微微绷着的心弦松了些：“那就好。这边可再经不起折腾了。”他顿了顿，象是随口问起，“对了，隔壁……王大少那边，最近有动静吗？你去看过没？”
“没呢。”小张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谨慎，“咱们自己这一摊子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哪有那闲工夫。再说了，”他压低声音，“我现在可避嫌着呢，生怕往他那滩涂边多走一步。万一他那宝贝蛏子又出点啥幺蛾子，回头赖是咱们这边过了‘晦气’或者使了坏，那可真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周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是这个理儿。咱们清清白白做事，少招惹是非。”
两人正说着，旁边泥埂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只见一个瘦高个儿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跑来，草帽拿在手里使劲扇着，脸上全是汗，写满了焦急。周辰定睛一看，是张明飞。
“明飞？跑这么急，咋了？”周辰停下脚步，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张明飞跑到近前，气都没喘匀，一把抓住周辰的骼膊：“塞林木的！阿辰，不好了，你快跟我去我那边看看，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事？”周辰和小张对视一眼，脸色都严肃起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你那才十几亩地，能出多大问题？”
“是蛏子！又死了不少！”张明飞急得直跺脚，脚下的泥水溅起老高，“而且我总觉得这回死得不寻常，滩涂里的水……水都发臭了！一股子怪味儿！”
“水发臭？有异味？”周辰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不是早跟你们交代过，要勤清理、注意换水吗？”
“我换了啊！”张明飞一脸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可不知道咋回事，那水换完没两天，又臭了！阿辰，小张，你们快去帮我看看吧！瘦猴那边好象也有点类似的问题，不过他那边没我这儿严重。”
“走！赶紧去看看！”小张闻言也急了。
周辰知道事情耽搁不得，两人迅速把手里的地笼和水桶搁在田埂边——提着这些太碍事。三人骑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跟着心急火燎的张明飞，一路朝他那片滩涂赶去。
还没到地头，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腐臭味就随风飘了过来，愈近愈浓。到了跟前，只见张明飞承包的这片滩涂，水质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色，尤其在田块的边角和水流停滞处，颜色更深，表面似乎还浮着一层极细微的油腻感。
岸边已经捞起了一小堆死蛏子，壳色暗淡，微微张开，散发出浓烈的腥臭。水边泥滩上，也零星散落着一些刚死不久或奄奄一息的蛏子。
小张和周辰蹲下身，仔细查看。小张捞起几个死蛏，掰开壳看了看内部，又闻了闻，脸色凝重：“辰哥，你看，鳃部发黑，有明显的病变迹象。这应该是水质恶化，底层缺氧，加之有害物质积累导致的死亡。”
“恩，跟我判断的差不多。”周辰点头，用手指捻了捻滩涂表面的泥，又凑近闻了闻，那股有机物腐败的酸臭味更明显了。
旁边的张明飞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可这水……我真是按时换的啊，怎么就好不了呢？”
“先别急，我们往里面走走，看看具体情况。”周辰站起身，示意张明飞带路。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滩涂深处。周辰仔细观察着水色、底泥状况，以及残留蛏子的活力。
很快，他和小张几乎同时发现了症结所在。小张看向周辰，试探着问：“辰哥，问题……应该是在投喂上吧？”
“十有八九。”周辰沉声应道，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张明飞，“明飞，你老实跟我说，你这边喂蛏子，是怎么个喂法？喂的什么？多久喂一次？”
张明飞答道：“我就按你之前说的，弄的藻粉和豆粕混合的饲料啊。喂得……喂得挺勤的，隔个一两天就来撒一次，想着让它们多吃点，长得快些，早点见效益。”
“问题就出在这儿！”周辰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隔一两天就喂？还想着多喂快长？我的老弟啊，这养蛏子不是喂猪！不能这么蛮干！”
张明飞彻底懵了：“啊？多喂点……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这是典型的好心办坏事！”周辰指着滩涂，“你长期过量投喂，蛏子根本吃不完。这些多馀的饲料，加之蛏子本身的排泄物，全都堆积在滩涂底层。
夏天温度高，这些东西腐败分解得快，大量消耗水中的氧气，还会产生氨氮、硫化氢这些有毒有害物质。
你看现在，底泥都发黑发臭了，水质能好吗？蛏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轻的生长缓慢、壳无光泽，重的就直接缺氧中毒死亡了！”
这一番解释下来，张明飞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脸上又是懊悔又是后怕：“我……我们哪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学问啊！就想着多喂点总没坏处……这可咋整啊辰哥！”
“你呀！”周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其实我们那边早期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后来及时调整了。解决办法是有，但得下功夫。”
接着，周辰把具体的改良方案详细道来：“首先，立刻停止盲目投喂。然后，用‘翻耕晾晒法’改良底质——把你这边滩涂分成几个小块，每隔十五天，轮流对一块进行翻耕，深度大概十到十五公分，把下面发黑发臭的底泥翻上来，让太阳暴晒两三天。紫外线能杀菌，也能加速有机物分解。晒完再耙平。”
他看了看张明飞，有些无奈地问：“我记得之前晚上给大家伙儿开小会，讲养殖要点的时候，好象专门提过投喂过量和水质管理的问题吧？”
张明飞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搓着手，支支吾吾道：“那……那阵子我晚上的船出去了，不是想着多挣点钱吗？听课……听课是断断续续的，估计正好把那节课给错过了……”
周辰摇了摇头：“养殖是个精细活儿，任何一个环节疏忽都可能出大问题。以后遇到自己拿不准的，一定要及时问，别自己瞎琢磨，更别藏着掖着，等出了事就晚了。”
他拍了拍张明飞的肩膀，“你这摊子，赶紧雇两个人帮忙，该翻整翻整，该晾晒晾晒，别心疼那点工钱。你自己一个人，顾不过来的。”
“哎，哎！我明白了，我回去就找人！”张明飞连忙应承。
“我回去也跟瘦猴说一声，让他也检查检查自己的投喂量，按这个方法预防着。”周辰补充道，“另外，等你们把底泥翻晒好、水质初步改善后，记得把进排水渠再好好修整疏通一下。利用潮汐，涨潮时打开排水板引入新鲜海水，退潮前再关上，让水体充分交换。平时保持微流水状态，水质就不容易恶化。”
“记住了，都记住了！谢谢你了！我这就去张罗！”张明飞连连点头，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不再是刚才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周辰又叮嘱了几句细节，这才和小张一起，转身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滩涂上拉得老长。
身后，张明飞已经急吼吼地跑开，大概是去找人开工了。
空气里的臭味依旧隐约可闻，但知道了根源和解决之道，那味道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
周辰心想，养殖这条路，看来要带着大伙儿一起走稳，需要操心的，远不止自己那一片滩涂啊。
他这边兄弟们今年也要照顾好。
不过他们这边的滩涂，只需要他今年辛苦一点，能够带他们养殖一年之后，等他们这边能把养殖的路走通走顺之后，接下来应该就不需要他这么辛苦了。再加之今年本来就是摸索的嘛，有些意外也是很正常的。
回去的时候，周辰这边又顺带看了一下那位王大少爷的养殖的滩涂那边，经过上次的教训之后，这位王大少也明显是对他这边的滩涂上心了不少。
周辰走过来一看，发现人家那边的喂养倒是一直都是挺科学的，最起码，倒是没有象出现张明飞那种情况，而且人家那边的排水渠，经过上一次的改造之后，也是十分的合理。
等到潮汐来的时候，直接就开闸换水，潮汐走的时候直接就把闸合拢，看来人家那位王大少爷在外面倒也是没有少学一些先进的思想，自己也是不能小觑这一位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