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金丝绢布蒙上口鼻时,萧雅凤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御药房的蒸气氤氲升腾,隔着一层薄绢,她还能闻见身旁那位蒙古侍医身上清冽的草药香。
“屏息。”
男人的声音透过绢布传来,低沉得让她耳根发烫。
他手指绕过她脑后系带时,小指不经意擦过她颈侧肌肤。
萧雅凤攥紧了裙裾,指腹下的锦缎皱成一团。
这是至元十七年春,大都皇城角落的御药房。
她本是江南织造送来的绣娘,因着一手双面绣的绝活被拨来给太医署打下手。
谁曾想第一日当值,就撞见这位在太医院横着走的蒙古侍医巴图。
“这绢布要浸过丁香汁。”巴图解下她刚系好的普通绢布,从袖中取出一方泛着淡紫的丝绢。
他动作利落,偏偏系带时慢得出奇,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耳垂。
萧雅凤垂下眼睫。
她听说过这位年轻侍医的传闻,说是黄金家族旁支,却偏要钻研医术。
此刻他立在药柜前挑选药材,肩背宽阔得几乎挡住整个窗格透进的光。
“今日要制的是进奉给察必皇后的养荣丸。”巴图转身,将捣药杵递给她,“你来研磨珍珠粉。”
他说话时总隔着那方丁香绢布,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直直望过来。
萧雅凤接过药杵时碰到他指尖,惊得差点摔了玉杵。
巴图稳稳托住她手腕,掌心温度透过衣袖烙在她肌肤上。
“小心些。”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迟迟不松手。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巴图猛地撤手,转身时袍角掀起一阵带着药香的风。
萧雅凤盯着他背影,腕间那点温热久久不散。
此后半月,她日日到御药房当值。巴图始终戴着各种浸过香料的绢布,却总在她研磨药材时立在近处指点。
有时是教她辨认琥珀真伪,有时是示范如何切制人参。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她鬓角,那方绢布轻轻颤动。
这日午后,萧雅凤独自在药房整理药橱。
最顶层的紫檀匣子突然跌落,里头各色绢布散了一地。
她俯身去拾,却见每方绢角都绣着小小的凤纹——正是她最拿手的针法。
门帘在这时被掀开。巴图逆光而立,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方绣着凤纹的丁香绢布上。
“我……”
萧雅凤刚要解释,却被他一把拉起。
男人扯下自己面上绢布,露出这些日子她只在梦里见过的唇峰。
他俯身时,她闻见他襟前佩的苏合香丸的味道。
“江南绣娘的手,”巴图握住她指尖,“不该总碰这些药材。”
他带着她往后退,直至脊背抵上冰凉药柜。
百余个抽屉硌得她生疼,可巴图的体温透过两层衣料传来,烫得她忘了呼吸。
“为何偷看我的绢布?”他问,气息拂过她唇畔。
萧雅凤仰头看他。
药房昏暗的光线里,他瞳孔颜色比寻常蒙古人浅些,像她故乡雨后的琉璃瓦。
“大人为何每方绢布都绣了凤纹?”
巴图低笑一声,指尖抚上她衣领的盘扣。
第一颗扣子松开时,他俯身在她锁骨落下一个吻。
“因为从见你第一面,”他声音哑得厉害,“我就想这样把你留在身边。”
窗外忽然传来宫人喧哗。
巴图动作顿住,迅速为她系好衣扣。
他退开两步,又成了那个疏离的蒙古侍医。
“明日申时,”他系上绢布前低语,“太医署后园。”
萧雅凤看着他掀帘而去的背影,抬手轻触锁骨处。
那里还留着他唇间的温热,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丁香气息。
次日申时,她借口送绣样溜出尚服局。
太医署后园荒废多年,野蔷薇开得正盛。
巴图立在井边,罕见地没戴绢布。
他递来一个油纸包。
里头是江南的梅子糖,她离家后就没再尝过的滋味。
“我查过你的籍册。”巴图看着她拈起糖块,“杭州萧家,祖上三代都是织造局的绣工。”
萧雅凤抿着糖块,甜意从舌尖漫开。
她没问这位蒙古贵胄为何要查一个汉人绣女的来历,就像没问他为何独独对她不同。
“大人若想吃糖,太医院有的是蜜饯。”
巴图捻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我想吃的不是糖。”
他俯身,鼻尖轻蹭她唇角。
梅子的甜香在两人呼吸间流转,萧雅凤攥住他衣襟,绢料上绣的暗纹硌着掌心。
园外忽然响起马蹄声。
巴图猛地将她拉到井后,蔷薇丛剧烈摇晃,花瓣落满她肩头。
等马蹄声远去,他仍环着她腰身不放。
“跟我回漠北。”他贴着她耳畔说,“那里没有这些规矩。”
萧雅凤在他怀里转身。
暮春的风吹起她鬓发,与他的发丝缠在一处。
“我是汉女。”
“我是医者。”巴图抵着她额头,“在我眼里,只有病人与健康之人。”
他吻下来时,她尝到他唇间同样的梅子甜。
井台边的青苔沾湿了她裙裾,而他的手掌稳稳托住她后腰。
此后数月,御药房的丁香绢布成了他们之间的密语。
每当他系上那方淡紫绢布,便会在递药材时轻挠她掌心。
而她绣的凤纹绢布,渐渐塞满他药箱暗格。
直至立秋那日,萧雅凤被唤至慈元殿。
察必皇后倚在榻上,指尖捏着一方绣凤纹的丁香绢布。
“巴图侍医近日制药总用这绢布蒙面。”皇后声音温和,目光却利如刀刃,“尚服局说,这是你的针法。”
萧雅凤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见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殿内龙涎香浓得令人发晕,她盯着砖缝里一点尘埃,想起巴图今早系绢布时,小指在她腕间多停的那一息。
“回娘娘,是奴婢所绣。”
“抬起头来。”皇后起身,裙裾拂过她面前,“蒙古贵胄与汉女私通,按律当削籍流放。”
殿外忽然传来通报,说巴图侍医前来请平安脉。
皇后挑眉冷笑,扬手命人宣进。
巴图进殿时仍戴着绢布,药箱在身侧轻响。
他跪拜行礼,而后径直走到萧雅凤身旁。
“臣今日来,是为求娘娘恩典。”
他解下绢布,在皇后惊愕的目光中握住萧雅凤的手。
御前失仪是大罪,可他指尖温暖干燥,稳稳包住她冰凉的手。
“臣愿辞去太医署职务,带她回漠北行医。”
皇后掷来的茶盏擦过巴图额角,血迹顺着他侧脸滑落。
萧雅凤要起身,却被他紧紧按住手腕。
“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声音发颤,“黄金家族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巴图抬头,血珠滴在他衣领上:“娘娘,臣祖父当年随忽必烈大汗南下时说过,蒙古人的马鞭能征服土地,却征服不了人心。”
他转脸看萧雅凤,目光软下来:“臣的心,早被这个江南绣娘征服了。”
满殿寂静中,萧雅凤反握住他的手。
她从他药箱暗格取出针线,就着跪姿绣了起来。
金线在指尖流转,不多时,一方绢布上浮现出交颈的龙凤纹。
“请娘娘成全。”她将绢布举过头顶,“龙凤呈祥,正是大汗与娘娘恩爱的写照。”
皇后盯着那方绢布,良久忽然笑了。
她招手让内侍接过绢布,轻轻抚过上头纹样。
“本宫年轻时,也做过这般荒唐事。”她摆摆手,“去吧,别在大都让本宫看见你们。”
巴图拉着她叩首谢恩。
退出殿外时,秋日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额角的血已凝住,却还握着那方龙凤绢布不放。
三个月后,漠北边陲的小镇上新开了家医馆。
坐堂的蒙古大夫总戴着各式绢布,而他那位汉人娘子绣的绢布,成了镇上姑娘们最稀罕的物事。
这日黄昏,萧雅凤在后院晾晒刚染好的绢布。
巴图从身后环住她,鼻尖蹭过她颈窝。
“今日有个病人问,为何大夫总蒙着面。”
她轻笑,转身为他系上新绣的丁香绢布。
暮色四合,远天有雁群掠过。
“你怎么说?”
巴图就着这个姿势吻她,绢布柔软的布料隔在两人唇间,丁香气息漫进呼吸。
“我说——”他抵着她唇瓣低语,“家有仙妻,怕人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