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三味楼正式开业的同时,方坤去学校报了到。
今年的新生入学报到在即,不是说老师跟着学生同一时间到校就行。
这还是大学,如果是像上辈子那样,初高中新老师进入学校,暑假假期第二个月是不可能闲赋待在家里的。
最基础的每周一次的学校例会,教育教程研讨会议,年级组会。
后面行政会议,教师代表大会,教研会,新老师组织培训等等等等。
个别会议跟新人其实没有多大关系,过去完全就是凑人头的,可你既然是老师,就不可能轻松下来。
大学老师听着悠闲,其实每年也是有要求的,尤其是你还想着评职称,往上更进一步。
方坤到中文系报道,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位,一张和另一个老师头对头的办公桌儿,对桌儿跟他一样,新人女老师,带古代汉语。
办公室一共八张桌子,七个工位,剩下一张上面堆满了试卷题册,靠墙一排档案柜。
“你好,我叫方坤。”方坤主动点头认识了一下。
对面的女老师笑道:“你好,我叫许晓燕,北师大古汉语研究生毕业。”方坤诧异了一下,对方瞅着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还以为也是本科毕业的。
“你好许姐。”
“我认识你,北大应该没有第二个叫方坤的了吧,大名鼎鼎的作家。”
方坤笑了笑,自己现在说句大名鼎鼎一点也不夸张,正欲开口的时候,办公室一同走进来两个女老师。
系里安排他们这个办公室都是年轻老师居多,年纪大的老学究一般也不会跟他们凑在一起。
——打招呼认识,让方坤诧异的是外校进北大任教的,最低学历都是研究生毕业。
等到最后几个同事见面,四班的王红红,以前没有任何交集,现在成了校友加同事,反倒有种同宗同源的亲切感。
整个办公室七个老师,两个老教师,除了他和王红红,全部都是研究生毕业,方坤这时候才知道叶蜚声为什么建议他继续攻读研究生学位。
他这纯纯算是吃了本校毕业生的优势,现在还好,时间再往后推到八十年代末,可能想要在北大任教评职称,本科毕业的学历就完全不够用了。
接下来几天,方坤拿着笔记本和钢笔,辗转各个会议室。大会小会,学校的系里的,真的是有点疲于应付。
这玩意儿不象你去工地搬砖头,上午从这块儿搬到那头儿,下午又从那头儿搬回老地方,吃的是个力气活。
这玩意儿纯纯折磨人,有多动症的可能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中午不回家,在食堂吃完饭回宿舍刚躺下,赵勇军和一个行政岗的同事冒了进来。
“呦,睡觉呢,我太奶都没你躺的这么直。”
方坤闭目假寐道:“少跟张伟那厮学,太奶太奶,搞得他好象见过自己太奶似的。”
一旁的年轻人笑道:“你就是方坤吧,老赵老说起你,你好,我叫吴波。”
方坤转身握了个革命友谊的小手,又从枕头边拿起烟盒散了一根。
“中午没回家?”
赵勇军嘴里叼着烟脱掉外套:“现在学校刚开学,一堆事儿,中午哪有时间回去。”
“梦毅梦安他们适应的怎么样?”
“刚开始肯定不适应,不过到底是小孩儿,周边几条街熟悉了,再和邻居认识几个小朋友,现在到处疯跑,不去喊都不乐意回家。”
赵勇军有些发愁道:“就是学习上有点费劲,在乡下小学哪里接触过英语课本,二十六个英文本母都认不全,前天刚入校,学习进度根本跟不上。”
北大附中,别管是初中部还是小学部,这在后世根本不是一般家庭一般孩子能进得去的。
外地的难,京城本地人同样难。
这不光是学区房不学区房的问题,而是学校精英化,目标就是给北大华清复旦这些大学,或者走专项职业化输送人才的。
当然有海淀学区房的,再走点关系塞进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孩子自己要学会甘于平庸,因为这地方就是天才学生的聚集地。
乡下八岁和尿玩泥巴的年纪,人家家长已经带着孩子全市参加围棋象棋钢琴各种比赛拿奖了。
这个年纪能在一个领域拿到奖的,智商都不差,学习更是没得比。
现在虽然不那么卷,可到底是国内那批顶尖的学校,教程质量,教程进程领先的离谱。
方坤安慰道:“慢慢来呗,你家老大也才初一,闺女才上小学,咱们小学的时候村里半个学期不在教室,不还是考出来了。”“看吧,英语语文这些我还能辅导辅导,理科类的,不行我请个家教。”
方坤砸么了砸么,他觉着大可不必,自己家小子以后要是自己不是学习那块料儿,趁早就熄的那门心思。
做家长的,就要学会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应该,他和宁姚的基因都不差,生下来的小子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中午在宿舍小昝,下午继续去办公室工作,方坤要准备本学期的教案,不用像初高中那样细致,但是教案这个东西一定要有。
抽空去叶蜚声办公室报道了一声,研究生还是要读的,在其位谋其政,反正顺手的事。
新生正式入学,每年都有一批青涩的面孔出现在校园里,穿着上不怎么体面,可那精神头儿是真的足。
“同学同学,能不能帮忙搭把手。”
方坤走在前面,听着声儿扭头就看见一个高挑个子女生,肩膀上扛着麻袋,身后背着被褥,后面网兜倒扣着红鸳鸯洗脸盆,左骼膊夹着凉席,还拎着一个袋子。
方坤见她不容易,拎过对方手里的东西,这造型男生报道常见,女生还真不常见。“谢谢你同学,我叫刘向云,鄂省人,你不是新生吧,谢谢你学长。”刘向云扫了方坤一眼。
穿着体面,面容俊朗,关键是完全没有他们新生这种青涩的狼狈感。
刘向耘 这名字有点耳熟啊,以前准在哪份报纸上见过。
“你是哪个系的?”
“学长,我是经济系的,你呢?”
“那咱俩不挨着,我中文系的。”
刘向云眼睛一亮:“学长你也是中文系的?那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认识方坤吗?”
“呃,认识,我们都是中文系的,肯定认识。”
“真认识啊,我特别喜欢他写的牧马人,只是可惜他是七八届的,今年正好毕业。”
方坤笑了笑,这女同学很外向,一路上背那么多东西,哪怕累也没消停过。
方坤给她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新生入学期间原则上男生是可以进的,不过方坤还是没有选择进去。
刘向云上楼才想起,自己问了两回,学长连名字都没报过。方坤这边,新生报到需要两天,正式上课的当天上午第二节就有他的课。
饶是当老师当惯了,可现在还是有些小紧张小激动。
当天早晨,宁姚给他准备好白色短衬衫,深色长裤,一双黑色打了油的皮鞋。
“我布鞋呢?”
“你快得了吧,咱别作妖行不行。”
“这玩意儿哪有布鞋穿着舒服。”
“那你也得穿,不准给我换!”
宁姚给方坤收拾板正的,领口翻好,衣服捋正,打远了看凑近了看,是怎么瞅怎么满意。
“行了方老师,祝你人生第一堂课顺利完成。”
“借老婆大人吉言。”
宁姚先骑着自行车出门上班,方坤则是慢半拍,董浩开车给他送了过去。
先到办公室打卡上班,泡杯热茶,悠悠哉等待第二节课的到来。中文系汉语言八二届一班,方坤掐着点提前五分钟到教室门口,三十人的小教室,在走廊就能听见里面轻松欢快的交谈声。
方坤先抬手看了下时间,对上几个老头儿笑道:“季主任,吴老师叶老师陈老师,你们这是—”
季淮真笑道:“新生开学的事儿也忙的差不多了,这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组团来旁听一节课,你讲你的,不用管我们。”
方坤苦笑,系主任来也就算了,这三个老教授是什么鬼。
几人说话的功夫,教室门口冒出来两个追跑的同学,瞅着他们又麻溜退了回去,倾刻间教室安安静静的。
季淮真先一步进班里,让几个男同学去系办搬了几张椅子过来,教授们从后门进入,坐在后面靠墙一排。
方坤深吸了一口气,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上。
拿出课本和准备好的教案,又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右方写了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bj大学中文系,我是你们这学期古代文学的代课老师,我叫方坤,以后大家要是—”
不等方坤话说完,底下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成了一团。靠近讲台的女同学兴奋道:“方老师,您就是写《牧马人》的那个作者吗?”
见方坤点头,交谈声更大了,来中文系的学生没有那个是不爱读书的,毫不夸张的说,现在没有那个是没看过方坤小说的。
声音愈来愈大,方坤站在讲台上找准时机,才压手安静了下来。
“现在是上课时间,保持良好的课堂纪律是作为学生拥有的最基本的素质,如果有问题可以课后去办公室找我。”
方坤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大家手里古代文学的课本不知道有没有提前预习过,我们先要讲的是先秦文学,聊到先秦文化,那就避不开诗经这部种花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儒家经典,要按我的节奏我是想用一个学期最少是半个学期来讲诗经的,可系里安排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先秦文学讲完,紧接着进入下一个单元两汉文学,也就是说你们要在本学期内,把古代文学这门课程完全掌握。
我的要求也很简单,咱们北大的精神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课堂上可以大胆提问,但是不要扰乱课堂秩序,有事想上厕所的,不用打报告悄悄从后门出去,另外就是诗经所有篇幅要熟读通背,这是硬性基础,这个学期中旬我会挑一节课考试。”
教室后面的吴组缃嘴角咧了咧,这法子他同样在方坤这届学生身上使过,熟读通背的确是硬性要求,默写自己也说了,不过是唬人的,月中根本没有默写过。
北大学生要求自律,这种强迫的事儿不会去干,他们也没时间用在这上面,最后得考试成绩说话。方坤开始了正式讲课,最开始没有介绍诗经由来,具体内容,而是通过正文在中间掺杂着介绍。
比如诗经首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解释 ‘关关’ (象声词)‘逑’ (配偶)‘琴瑟,钟鼓’ (古代贵族乐器,不同的等级用不同的规格)。
这些词乍一看很好解释,可如果不系统学习,谁又能知道琴瑟和钟鼓,在先秦时期压根不是老百姓所能拥有和欣赏的。
而且初高中学习的关雎,翻译第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永远是歌颂男女爱情。
谁又能知道其实是歌颂正妃之德的,就如琴瑟,钟鼓,诗经大多数篇幅所服务的对象只有贵族,这些知识点不上大学,是永远学习不到的。
这里面再结合‘工具论’,给他们介绍了《说文解字》工具书。
一节课将近两个小时,方坤做板书快笔疾书,从关雎开始、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一节课时间愣是讲了七篇。
速度之快,文章内个别字词的读法,先秦时期所代表的意义,其中又延伸出那些知识点,一个接一个,根本不给下面学生慢慢吸收的机会。
稍微一个走神,可能就跟不上节奏了,整个教室全是唰唰唰记笔记的声音。没办法,方坤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这年头不管文科理科,任课老师那管你能不能跟得上,跟不上那是你的事,他们是恨不得一节课就把一整本书讲完,下课直接让学生毕业。
教室后面的吴组缃叶蜚声等人,都没有觉着方坤节奏过快,担心学生能不能跟上,反而认可的点了点头。
这学得好跟教得好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们原先还有些担心这小子能不能胜任,现在看着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方坤,竟然有种已经教了十多年老教师的影子。
一节课讲罢,听着下课铃声,方坤结束了北大第一讲。
所有学生抬起茫然加恍然的眼睛,看向台上的方坤,这就是北大的含金量吗?他们现在觉着脑子里塞满了知识,就是有些消化不良。
方坤也没好到哪儿去,劣质粉笔劣质黑板擦,前排同学吸灰,他这个拿粉笔的吸的更厉害。
对上季准真吴组缃,后者笑道:“讲的挺不错,节奏快,但是不乱,看来在我的课堂里有认真听讲。”
几人笑了笑,送走几位老同志,方坤刚想离开就被一群学生兴哄哄围了起来。
不出半天,当天下午放学,北大方坤毕业后没有离校,而是在北大担任了中文系代课老师的消息,彻底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