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恶林岭间,那酒家乱哄哄嘈杂杂,直似座热闹坟岗。
吵嚷不过片刻,便见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被推搡出来。
外头天寒地冻,河面都结了厚冰,这妇人却袒着浑圆大腿,白腻肌肤在破布裙下若隐若现。
她斜倚门框,不住招手:“爷们儿,来耍子呀!”
“有酒有肉,更有快活————”
土坡下,姜异将两匹马拴在树旁,皱眉道:“这般粗劣手段,能骗得过谁?”
杨峋咧嘴一笑:“对付贺老浑那厮,却是足够。”
姜异抬眼再看,就这几句话的工夫,贺老浑已晃着身子钻进酒家去了,一时无言。
“阿爷,这酒家怕是有古怪,莫非是劫修的黑店?”
贺老浑好歹也是练气二重的修为,虽说在淬火房熬得五劳七伤,气血早衰,但终究易筋锻骨,体魄远非常人,断不至于被个村妇露几片肉就勾了魂去。
姜异眸光闪铄,暗忖道:“问题只怕出在这股子酒香肉香上了?”
杨峋秃眉抖动,凶相毕露,好似要吃人的座山雕:“阴傀门圈养的肉猪罢了,竟流窜到牵机门这儿,正愁没地方祭炼法器!合该为我们所用!”
他压低嗓门:“稍后细说,你先去吸引注意。待我粘贴敛声符、隐迹符,摸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这张藏息符且拿着,姑且糊弄糊弄!”
“晓得了,阿爷。”
姜异掸了掸道袍肩头的落雪,反手自马背行囊中抽出一柄凡铁长剑。
这是杨峋买马之时,顺手给他挑选。
专门用于习练《小煅元驭火诀》拔擢品次后,演化出来的“焰刃术”!
“阿爷,我是此刻就闯进去,还是再等等?”
姜异头一回对上劫修,还可能要与人“斗法”,心头不免几分激荡,几分忐忑。
“百息工夫足矣,总不至于让贺老浑那厮下了汤锅。”
杨峋前胸后背张贴符纸,左手持黑煞浮屠锁,右手拿血魄鉴,腰间挂着五阴袋。
端的是风范十足!
姜异心想:“阿爷倒是熟练。”
风雪呜咽,冷风怒号。
酒家里头炉火熊熊,左边一口大汤锅咕嘟翻滚,热气腾腾;右边长桌排开,摆着七八坛老酒、十几盘硬菜。
大堂正中,更有一头被粗麻绳捆得结实实的大黄牛,正“哞哞”哀鸣。
“许久没尝过这般筋道的好肉了!”
“今日合该开张!”
“法脉里那些药渣耗材,嚼着没味。若能吃上个气血饱满、脏腑养炼的修士,才真叫下酒!”
“大晚上没睡,倒是做起美梦了————”
七嘴八舌间,那脏得流油的布帘子“哗啦”一声被铁剑挑开。
风雪呼地灌入,帘下现出一张眉目沉静的少年面庞。
“途经此地,想要打尖住店,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来人年岁不大,说话客气,身上道袍裹得严实。
生得本是俊秀,因总微微躬着背,倒显出几分老实腼典。
“方便!怎会不方便!”
“咱们修道之人,最讲求的便是与人方便!”
“哈哈哈哈,好个嫩生生的娃儿,好一身干净的味儿——
,这酒家大堂里,竟是乌泱泱挤着几十条人影。
有的面如黑炭,凶神恶煞;有的赤发蓬乱,丑似恶鬼;更有粗胸露怀,一身骚气。
而众人之上,独坐个脸颊深陷、身着漆黑道袍的中年人。
“休得聒噪!”
他一声低喝,如闷雷滚过,闹哄哄的堂内顿时一静,众人如被掐喉,齐齐收声。
顿时显出好大的威风来!
“道左相逢,便是有缘。在下阴傀门郑清,敢问小道士从何处来?”
“散人姜异,自三和坊而来,准备往庐江而去。照幽派近来削减舟车,只得步行返回。”
姜异打了个嵇首,模样躬敬,神色腼典。
兼之面嫩清秀,不似法脉高修,倒象只误入虎口的肥羊。
“可是乡族出身?”郑清笑眯眯地问。
“庐江姜族,并非嫡系,旁支罢了。”
姜异有问必答,乖巧得很。
更惹得堂内众人眼冒精光,喉头滚动。
几个心急的,已悄悄摸到汤锅边上,心里盘算着该先剁哪块肉。
郑清态度愈发和善:“外头天寒地冻,赶路辛苦。既然来到这酒家,不如歇歇脚。
小道士可忌荤腥?若不忌,我等正要宰杀这头黄牛,你也一同吃些肉吧。”
姜异好似仍有些担心,只拣了张靠门的方桌坐下,口中推辞:“这————怎好意思?”
郑清大笑:“这黄牛生得壮实!我等也吃不完,分你一些又何妨?”
姜异心中默书着进来的时辰,故作好奇问道:“我见门外挂着我等真,生来不受拘”的幌子,不知是何意啊?”
郑清闻言,笑吟吟站起身来,眼中露出几分神往:“小道友这便有所不知了。魔道并非自古便如此。早在那万万年之前,我辈,才是天下真正的求真之士”!”
他声音渐沉,字字如铁:“天下众修,皆为鱼肉;世间万物,皆作奉养!圈养亿兆黎庶,以为丹,以为药,以为材!杀之不绝,取之不尽!何等痛快!
这才是我辈魔道真本色!郑某正是心慕前古风骨,方写下那十字!”
姜异挑眉,没想到还是守旧派。
这等人如今少见,算个稀罕物。
“郑当家说得是,如今的魔道法修,规矩确实太多。”
姜异顺着话头应和,眼角却瞥见那赤发蓬乱的凶恶汉子已按捺不住,大步蹿至堂中,抄起明晃晃的尖刀,眼看就要将那黄牛开膛破肚。
哞哞!
那头黄牛望向姜异所在方向,止不住流下泪来。
“阿爷再不动手,贺哥的心肝脾肺肾就得囫囵下锅了。”
姜异掌心按上横搁桌面的凡铁长剑,正要起身之际。
二楼板壁轰然炸裂,碎木纷飞间,风雪倒卷而入!
好几具尸身跟着被甩下来,俱被烧成黑炭了。
贴着敛声、隐迹两道符纸的杨峋,身形极为淡薄,加之走路无声,好似鬼魅灵变,不细看难以捕捉方位。
呼!呼!
众人尚未看清,磨盘大的炽热焰光当空一旋,已有两人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成了焦黑人形。
血肉被灼得滋滋作响,油脂直冒,一股焦臭的肉香顿时盖过了满堂腥臊!
“扎手的点子!”
“扔流阴砂!坏他的护体真气!”
“糟了!练气六重!他娘的,郑老大才练气四重,这还打个屁————”
杨峋如猛虎入羊群,掐诀运掌,炎流四射,好似百十条火蛇乱窜,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有些仗着练气三重,易血炼髓,体坚力大,竟想偷摸扑上,擒拿锁住看着一把年纪的杨峋。
“来得好!”
却被杨峋扯出腰间的五阴袋,搬动真气,运使开来!
这件法器迎风就涨,袋口一张,就把那人兜入其中。
内里好似铁磨推动,喀擦作响,不出半刻就被绞成肉泥骨渣。
这般凶威,骇得堂内众人亡魂大冒。
唯有郑清强自镇定,厉声大喝:“赤发鬼!擒住那小的!他们是一路的!”
那赤发蓬乱、丑恶如鬼的汉子得令,狞笑着大步冲向面嫩俊秀的小道士!
“捏我这颗软柿子么。”
姜异倏地挺直腰背,颇高身量再往上拔了几寸,唇角轻轻抿成一条线。
倾刻之间,腼典老实的小道士,就变作眉宇沉静,眸光冷冽的小了!
他手握凡铁长剑,两指自剑身一抹,火性毫光如活物般缠绕而上,剑刃倾刻间附上一层粘稠流动的炽芒。
紧接着,姜异踏步迎上赤发蓬乱的凶恶汉子。
对方当是练气三重,而且筋骨异常强壮,显露几分铜铁色泽。
但也就一剑的事儿!
“小道士————”
姜异只望了一眼,而后也不循着什么招式变化,左手掐诀,右手挥剑。
腾腾热焰暴涨数尺,缠绕剑身,将那凡铁烧得金红!
剑光一闪而过!
一颗丑恶头颅应声跌落,“哐当”砸进那口翻滚的大汤锅里。
沸汤咕嘟,将那头颅托起,面皮迅速煮烂脱落,只露出一双布满震骇的空洞眼睛。
与他作伴的,还有大大小小好些脑袋。
妇人的,孩童的,皆已肿胀发白了。
“真————呵!”
姜异眼底跳出一缕火,擎着几乎烧化的凡铁长剑,昂首迈步,继续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