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死寂的静。
不是荒原上那种有风声呜咽、沙砾滚动的死寂，是真正的、绝对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的静。耳朵里残留的、属于“大灾潮”毁灭一切的混沌巨响，在进入这片虚空的瞬间，就被剥离、抽走，只留下一种空洞的、尖锐的耳鸣，在颅腔内嗡嗡回响，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瘆人。
叶辰悬浮着。脚下没有实地，头顶没有天空，前后左右，上下十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流淌、变幻着诡异色彩的“虚空”。不是黑暗，是无数种灰暗、深紫、暗红、幽蓝的色彩，如同打翻了的、腐败的调色盘，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随意搅动，形成粘稠的、缓慢旋转的涡流和光带。这些色彩本身似乎就在散发微光，照亮了这片虚无，却也扭曲了距离和空间的感知，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产生一种灵魂都要被吸进去的坠落感。
冷。一种穿透护体罡气、无视肉身强度、直接作用于神魂深处的阴冷。不是温度的寒冷，而是“虚无”本身带来的、万物归寂的寒意。这股寒意无孔不入，试图渗透进他刚刚经过“大灾潮”淬炼、变得坚韧无比的肉身，冻结他奔流不息的力量，甚至侵蚀他识海中那点不灭的真灵之火。
静，冷，还有无处不在的、微弱却极其危险的“撕扯感”。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小手，在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发梢、皮肤，试图将他这“外来”的实体，分解、同化成这虚空乱流的一部分。空间在这里失去了稳定的意义，时而凝滞如胶，时而泛起细微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涟漪褶皱，每一次空间涟漪荡过身体，都带来一阵轻微的、仿佛要被从分子层面撕裂的悸动。
这就是虚空乱流。埋葬了无数误入者、连光线和声音都能吞噬的绝地。
叶辰缓缓转动脖颈，骨骼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他调动着合体期修士强大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向四面八方延伸、扫描。神识一离体，立刻就感受到了比肉身强烈十倍的“撕扯感”和“凝滞感”，仿佛在粘稠的沥青中艰难穿行，消耗巨大，而且感知范围被严重压缩，只能勉强覆盖身周百丈。
百丈之内，空空荡荡。只有那些缓缓流淌、变幻不定的诡异色彩，和偶尔一闪而逝、细如发丝、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真正的空间裂缝。
没有苏清瑶，没有林玥。甚至连一块大点的空间碎片或残骸都没有。她们就像两滴水，被投入了这片无边无际、混乱狂暴的虚空海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猛地攥住了叶辰的心脏，比虚空本身的寒意更加刺骨。他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焦虑，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吸进来的只是冰冷虚无、带着诡异能量因子的“虚空气息”，带来肺叶微微的刺痛。
“冷静……必须冷静……”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干涩而怪异。“她们有金纸残存的庇护，清瑶当时也激发了部分力量……未必……就瞬间湮灭……这虚空乱流虽然危险，但也并非处处绝地，可能存在相对稳定的‘夹层’或‘碎片’……”
这是希望，也是自我安慰。但此刻，他需要这希望。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两样东西。左手，是那页黯淡了许多、灵光受损的“接引道图”碎片金纸。此刻，在这纯粹的虚空环境中，金纸表面的星辰轨迹似乎完全沉寂了，没有指向，没有牵引，如同凡物。但他能感觉到，金纸本身材质特殊，似乎能一定程度上抵御虚空的侵蚀，散发着一层极其微弱的、温润的银白光晕，笼罩着他握纸的手掌。
右手，是那柄已然大变的暗沉断剑。剑身依旧古朴深沉，但剑脊那些玄奥纹路中，隐隐有暗金色的光晕流转，与这片虚空的某种“脉动”隐隐呼应。剑中，“弑”的灵性传来，带着疲惫，却也带着一丝奇异的……适应？
“主人……”“弑”的意念微弱但清晰，“虚空……混乱……但蕴含破碎的……空间法则……我的前身……‘弑道剑’……曾斩破虚空……对此环境……略有抗性……可助主人……稳定身形，感应……较大空间碎片……”
“你能感应到她们？或者较大的、可能承载生还者的空间碎片？”叶辰立刻以意念急问。
“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全力感知：“太分散……气息微弱……但……下方……偏左……约三百里（虚空距离扭曲，此为其感知估算）……有一片……相对‘凝实’的波动……似乎有……实体存在……但，不确定是否……”
三百里！在这神识被严重压制、飞行都受极大阻碍的虚空乱流中，三百里堪称天堑！而且，只是“可能”有实体存在，不确定是否就是苏清瑶和林玥，甚至可能是别的危险。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
“带路！”叶辰没有丝毫犹豫。别说三百里，就是三千里，三万里，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必须去！留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搜寻，只是等死。
他尝试移动。在这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虚空中，移动变得异常艰难。平时心念一动便可飞遁的身法，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四周粘稠的虚空之力如同无形的泥沼，疯狂拖拽、阻滞着他。他必须耗费比平时多数十倍的力量，才能勉强向前“挤”出一段距离，而且方向极难控制，容易受到那些缓缓旋转的色彩涡流影响而偏斜。
“用剑……”“弑”提醒道，“斩开前方……凝滞的虚空……以剑意为引……可稍微提速……”
叶辰会意，右手倒提暗沉断剑，体内磅礴的、已然达到合体期的镇狱之力混合着混沌星力，奔涌灌入剑身。断剑发出低沉的嗡鸣，剑尖处，一点凝练的暗金色剑芒吞吐不定。他看准“弑”指引的方向，挥剑一斩！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边缘流淌着细小空间裂痕的暗金细线，从剑尖延伸而出，如同烧红的刀子切过凝固的牛油，将他前方粘稠凝滞的虚空，硬生生“切”开了一道狭长的、不稳定的“通道”！通道内的虚空阻力大减！
叶辰身影一闪，顺着这被短暂斩开的“通道”疾掠而出！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但每前进一段距离，那被斩开的“通道”便在周围虚空之力的挤压下迅速弥合，他必须不断挥剑，重新开辟前路。
这过程消耗巨大。即使以他合体期的修为，体内力量也在飞速流逝。更麻烦的是，挥剑斩开虚空引发的波动，似乎惊动了这片死寂区域某些隐藏的存在。
“嗤——”
一道细如发丝、几乎与周围幽暗色彩融为一体的空间裂缝，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侧浮现，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切向他的腰肋！这裂缝虽细，散发出的锋锐与毁灭气息却令人心悸，足以轻易切开极品灵器！
叶辰汗毛倒竖，想也不想，回剑格挡！
“铛——！”
一声轻微却尖锐到极点的金铁交击声！暗沉断剑险之又险地架住了那道空间裂缝。剑身剧震，叶辰手臂发麻。那空间裂缝与断剑一触，竟发出“嗤”的轻响，如同冰雪遇到烙铁，被断剑蕴含的凌厉剑意和沉重煞气硬生生“烫”得扭曲、湮灭。但断剑剑刃上，也留下了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白痕。
“小心……虚空裂缝……还有……游荡的‘虚空影兽’……”“弑”急促提醒。
话音未落，前方那片缓缓旋转的深紫色涡流中，几点幽绿色的、充满冰冷贪婪意念的“光芒”，如同鬼火般亮起，迅速朝着叶辰靠近。那不是什么光芒，而是某种生物的“眼睛”！那生物没有固定形态，仿佛由最纯粹的阴影和虚空能量构成，在幽暗背景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几对幽绿的眼睛和一张布满利齿、不断开合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巨口。
“虚空影兽”，生于虚空、以虚空能量和误入此地的生灵为食的诡异生物！
叶辰眼神一冷，非但不退，反而加快速度，主动迎着那几头虚空影兽冲去！他需要实战，需要适应这片虚空的环境，也需要……发泄心中积郁的焦虑与暴戾！
“吼——！”无形的精神尖啸冲击叶辰识海，带着混乱与贪婪。几头影兽从不同方向扑来，速度快如鬼魅，在虚空中几乎不留痕迹。
“镇！”
叶辰低喝，手中断剑不再追求斩开前路，而是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暗金色的剑光如同绽放的莲花，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剑光之中，蕴含着沉重的“镇狱”真意，对这类能量体、阴影类的生物似乎有额外克制。
嗤嗤嗤——！
剑光过处，扑来的影兽发出无声的哀嚎，幽绿的眼睛瞬间黯淡，阴影构成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溃散、湮灭，只留下几缕精纯但极其暴烈的虚空能量。叶辰运转功法，尝试吸收炼化，却发现这虚空能量狂暴异常，且带有强烈的空间属性，极难驾驭，只能暂时镇入丹田，由仙逆珠缓缓转化。
战斗短暂而激烈。这几头影兽实力大约在化神中后期，但在这主场环境中神出鬼没，颇为难缠。叶辰虽迅速解决，却也消耗不小，身上被影兽利爪擦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边缘泛着幽绿腐蚀性能量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吞下一颗之前炼制的、品质一般的疗伤丹药，一边继续挥剑破开前路，一边催动镇狱之力镇压、驱逐伤口的腐蚀能量。合体期肉身强大的自愈能力开始发挥作用，伤口缓缓蠕动愈合。
一路前行，一路厮杀。遭遇的空间裂缝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虚空影兽也越来越强，甚至有一次，他远远“瞥见”一头体型庞大如山、气息隐晦深沉、仿佛与整片虚空融为一体的恐怖阴影在极远处缓缓游过，仅仅是其散发的威压余波，就让他神魂战栗，立刻收敛所有气息，绕道远遁。那至少是合体后期，甚至可能是大乘期的虚空霸主！
危险无处不在，孤独与寂静如影随形。叶辰不知道自己前进了多远，“弑”指引的方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体内的力量在持续消耗，伤势在增添，神魂因为长时间高度紧张和抵御虚空侵蚀而传来阵阵疲惫。
但他心中那点寻找的执念，如同不灭的火焰，支撑着他，驱使着他，不断挥剑，不断前行。每一次斩开凝滞的虚空，每一次击溃袭来的影兽，他都仿佛在向那个渺茫的希望靠近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几天。在这没有日月、时间感模糊的虚空中，叶辰只能凭借自身生命本能的疲惫和力量的消耗来粗略估算。
终于——
“主人……很近了……那片‘凝实’的波动……就在前方……大约十里……”“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意念传来。
叶辰精神猛地一振，疲惫感被强行压下。他凝目望去，前方依旧是无尽的、变幻的虚空色彩，神识感知也依旧被严重压制。但他选择相信“弑”。
他更加小心地收敛气息，放缓了挥剑破开前路的速度和力度，尽量不引发大的空间波动，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朝着“弑”指引的方向，缓缓“潜行”。
十里……五里……三里……
随着距离拉近，叶辰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前方的虚空，那种粘稠凝滞感和无序的撕扯力，似乎减弱了一些。色彩的流动也变得相对平缓。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类似空间本身“呼吸”般的低沉嗡鸣。
不是声音，是一种空间层面的震动。
当他终于穿过一片相对稀薄的、幽蓝色的虚空能量带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大约百丈之外，悬浮着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呈现出灰白岩石质感的“陆地”。这陆地不过数里方圆，边缘参差不齐，仿佛是从某个完整世界被硬生生撕裂下来的一块碎片。碎片表面坑坑洼洼，布满裂痕，没有任何植被或生命迹象，只有冰冷的岩石和裸露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矿脉。碎片自身散发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土黄色的光晕，勉强抵御着周围虚空的侵蚀，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脆弱的小型“领域”。
而在碎片中央，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岩石，而是一具……棺椁。
一具巨大的、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深沉的暗紫色、表面铭刻着无数复杂古老、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符文的神秘棺椁。棺椁长约三丈，宽一丈有余，静静躺在碎片中央，仿佛已在此沉睡了无尽岁月。棺椁本身并无光芒散发，但那些铭刻的符文，却隐隐有暗金色的流光缓缓淌过，每一次流光淌过，都引动周围虚空产生极其微弱的共鸣，似乎正是这棺椁和其符文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定”住了这片小小的空间碎片，使其没有彻底被虚空乱流同化吞噬。
而在棺椁旁边，靠近碎片边缘的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
叶辰的心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跳动起来！
那里，蜷缩着两个身影！
一个穿着破烂青衣的娇小身影，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另一个身穿白衣、昏迷不醒的身影。正是苏清瑶和林玥！
她们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叶辰的心神，让他几乎要忍不住长啸出声。但他强行克制住了，因为眼前的景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苏清瑶跪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低着头，脸几乎埋在林玥的肩颈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之前那种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痛苦或压力的战栗。她的双手死死环抱着林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手臂皮肉里，渗出细微的血珠，却恍若未觉。
林玥依旧昏迷，面色惨白，但眉心那点暗金流光，此刻却……异常明亮？甚至比在荒原上时，还要明亮、稳定一些？只是那光芒的颜色，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与那棺椁符文流光相似的暗金色泽？
更让叶辰心惊的是，苏清瑶和林玥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的、几乎与那棺椁符文同源的暗金色光晕。这光晕似乎形成了一层脆弱的保护，将她们与周围虚空的侵蚀之力隔开。但光晕的源头，似乎正是那具神秘的暗紫色棺椁？棺椁上流淌的符文光芒，隐约分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支流，如同无形的丝线，连接着苏清瑶……不，是连接着苏清瑶怀中的林玥？
而苏清瑶的状态，与其说是在守护林玥，不如说更像是在……苦苦抵抗着什么？抵抗那棺椁对林玥的牵引？还是抵抗棺椁散发出的某种无形力场？
叶辰顾不得细想，身影一闪，就要冲向那片碎片。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碎片边缘那层微弱土黄色光晕的刹那——
“嗡——！！”
那具暗紫色的棺椁，似乎感应到了他这个“外来者”的靠近，棺盖表面，一个最大的、位于中央的、形似古篆“镇”字的符文，猛地亮了一下！一股沉重、古老、带着无上威严与排斥之意的无形力场，以棺椁为中心，轰然扩散！
砰！
叶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闷哼一声，竟被硬生生弹飞了出去，在虚空中翻滚了十几丈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他骇然看向那棺椁，这力场之强，远超他预料！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直僵硬跪坐的苏清瑶，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力场变化惊动，猛地抬起了头，转向叶辰被弹飞的方向！
当看清是叶辰时，她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恐惧、绝望，以及一丝……哀求？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冲出道道沟壑。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叶辰，又猛地转向怀中的林玥，再看向那具神秘的棺椁，最后又回到叶辰身上，疯狂地、幅度极小地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飞溅。
那眼神在嘶喊：别过来！快走！危险！
叶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却也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与决绝。不管这棺椁是什么，不管它在对林玥做什么，他都必须把她们带出来！
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暗沉断剑，剑身感应到主人的杀意与战意，发出低沉的、兴奋的嗡鸣。体内，合体期的力量开始毫无保留地奔涌，镇狱真意与不朽剑心交融，一股沉重而凌厉的气势，在他身上缓缓升腾。
“弑，”叶辰以冰冷无比的意念沟通剑灵，“准备……破开这乌龟壳。”
“是，主人！”“弑”的灵性传来肃杀的战意，断剑深处，那浩瀚的“弑道剑”本源，开始被缓缓引动。
叶辰一步踏出，再次走向那空间碎片，走向那神秘的暗紫棺椁，走向他必须守护的人。
这一次，他的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踏在虚空，都仿佛踩在实地上，发出沉闷的、撼动人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