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二年正月初九,长安城还笼罩在年节的余韵中。但大明宫紫宸殿里的气氛,却冷冽如三九寒天。
昭宗李晔坐在御座上,面前摊开的诏书已经墨迹干透。他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面盯出洞来:
孔纬罢同平章事,授荆南节度使;张濬罢同平章事,授鄂岳观察使
这已经是第三稿了。初稿措辞严厉,直斥二人“轻启战端、丧师辱国”,被杜让能劝住:“圣上,既已决定向李克用求和,诏书言辞当留余地,以免激怒河东。”
第二稿温和了些,改为“处置失当、有负圣恩”,刘崇望又谏言:“张濬、孔纬终究是奉旨出征,若罪责太重,恐寒忠臣之心。”
于是有了这第三稿,不痛不痒,只说“更调他用”。昭宗握着朱笔的手在颤抖——不是气愤,是屈辱。堂堂天子,要贬黜自己的宰相,还得斟酌字句,看藩镇脸色!
“圣上,”新任宰相徐彦若低声提醒,“河东使者还在驿馆等候回复。”
昭宗闭目良久,终于提起玉玺,重重盖下。“发吧。”
诏书由中书舍人捧出,通过一道道宫门,传向朝堂,传向天下。
与此同时,另一道任命诏书也同时颁下:擢升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崔昭纬、御史中丞徐彦若为同平章事,入主政事堂。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孔相、张相就这样被贬了?”
“五万大军覆没,总得有人担责”
“可这也太听说是因为李克用上表要求的?”
“朝廷向沙陀低头了。”
“总算不用打仗了。”
窃窃私语在长安各坊流传。
而在永兴坊孔纬府邸,这位刚刚被罢相的老臣正默默收拾行装。
书房里,他的儿子散骑常持孔崇弼红着眼眶:“父亲,你真要前去荆南?那里现在是成汭的地盘,他表面尊奉朝廷,实则”
“不必多言。”孔纬打断儿子,将一卷《春秋》放入箱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父既为主战之首,今日之果,早该料到。”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六十岁了,从进士及第到官居宰相,三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他想起出征前张濬在紫宸殿的那番慷慨陈词,还有昭宗当时眼中燃烧的火焰,曾让他以为,中兴大唐的时机真的到了。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正月十二,孔纬的车队离开长安。没有百官相送,只有儿子和几个门生故吏在长乐坡等候。
时值正午,寒风凛冽,衰草连天。
“父亲保重。”
“恩师保重。”儿子和门生躬身行礼,声音哽咽。
孔纬掀开车帘,望着远处巍峨的长安城楼,良久,只说了一句:“诸君好自为之,尽力辅佐圣上吧。”
车队缓缓东行。刚过长乐坡十里,前方道旁树林中突然冲出一队骑兵,约莫百余人,皆黑衣蒙面,手中刀枪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寒光。
“保护孔相!”护卫队长拔刀大喝。
但来不及了。黑衣骑兵训练有素,瞬间将车队分割包围。为首一人纵马直冲孔纬的座车,手中长刀一挥,车顶上那面代表宰相身份的旌旗应声而断!
“你们你们是何人?此乃朝廷命官车驾!”孔纬又惊又怒。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闷头抢掠。装书籍的箱子被劈开,竹简帛书散落一地;载细软的车辆被洗劫一空;甚至连官印符节都被抢走。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干脆利落得令人胆寒。
最后,那为首的黑衣人用刀尖挑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内面色惨白的孔纬,沙哑地说了句:“孔相,一路走好。”
言罢,呼啸而去,留下满地狼藉。
孔纬呆坐车中,须发皆白,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他看着地上被斩成两段的旌旗,看着散落一地的圣贤书,忽然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如夜枭。
消息当天下午便传到宫里。昭宗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杨复恭!定是杨复恭!”他双眼赤红,胸口剧烈起伏,“他这是在打朕的脸!打朝廷的脸!”
杜让能、刘崇望、新任宰相崔昭纬和徐彦若都在殿中,四人皆低头不语。
谁都明白,能在长安近郊如此嚣张行事的,除了那个虽已失势却仍掌控着神策军残余势力的观军容使杨复恭,还能有谁?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什么——杨复恭在示威,在告诉天子:即便失势,他仍能掌控长安城外。
可明白又如何?杨复恭虽已失势,且杨守立也已倒向朝廷,但他的侄子和另外的义子还在外任节度使、同时还有义子杨守信掌握着京城玉山军军权。没有确凿证据,谁敢动他?
“圣上息怒。”良久,杜让能低声道,“当务之急,是”
“是什么?”昭宗猛地转身,“是装作不知道?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朕这个天子,连自己的宰相都护不住吗?!”
殿内死寂。烛火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扭曲如鬼魅。
“圣上息怒。”刘崇望冷静开口,“当务之急,是稳住李克用。杨复恭之事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昭宗猛地站起,“他都敢劫掠朝廷命官了!下次是不是要劫朕的銮驾?!”
徐彦若忙劝道:“圣上,李克用大军未退,此时若与杨复恭冲突,恐生内乱”
“够了!”昭宗厉声打断,“朕知道该怎么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啊,李克用还在河中,沙陀骑兵随时可能进攻。内忧外患,他必须先解决外患。
“传旨,”昭宗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令孔纬改贬均州刺史,张濬改贬连州刺史。再拟诏恢复李克用所有官爵,命其率军返回晋阳。”
诏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河中府。
昭宗在宫中日夜煎熬,等待着李克用的回应。
每夜他都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沙陀骑兵冲入大明宫,梦见自己被废为庶人,梦见杨复恭那张阴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