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待族庙事务料理完毕,贾赦身披铠甲,领贾琮等人离去。
行至半途,雍熙帝近侍夏守忠阻其去路。
言及陛下曾许贾琮之糕点,现已送达。
闻此,贾琮心中欢腾不已。
终能与黛玉共品糕点了。
见贾琮如此欣喜之状,夏守忠心中暗自腹诽。
身为五品龙禁卫,怎可因几盒糕点便如此失态。
“贾琮,圣上召你明日入宫,言有要事商议。”
临行之际,夏守忠向贾琮叮咛道。
贾琮手握着糕点,哪还有闲暇理会夏守忠,只得连连点头应承。
瞧见贾琮这副神态,夏守忠简单与贾赦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一旁的贾琏看在眼里,颇有些不悦。
他在荣府帮忙的习性使然,从怀中摸出二两纹银,递给夏守忠。
夏守忠也不推辞,直夸贾家满门忠烈,皆是皇上的股肱之臣。
望着夏守忠这副谄媚模样,贾琮狠狠剜了二哥一眼,心想此刻正需用钱,这二两银子其实大可省下。
“琏儿,明日你去告知二叔,不必去那边帮衬了。”
“明日随我一道习武。”
“一时片刻之后,我还有些心里话要与你说。”
身披铠甲的贾赦,轻抚胡须,随口吩咐道。
闻此,贾琏身躯一震,眼眶泛红。
这么多年,父亲终于记起,自己也会武艺。
贾琏重重颔首,表示明日便去辞去二房的杂役。
见贾琏如此明理,贾赦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至荣府门口,大房的邢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在等候。
贾赦自然心知肚明,无非是贾母为了颜面,命邢夫人特意在此恭候,为他卸甲。
贾琮却没心思理会这些虚情假意,提着一个匣子,从荣府侧门溜进,直奔林黛玉的居所。
但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黛玉妹妹近日似乎喜爱把玩扇子,眼珠子一转,又暂缓前去见她。
与此同时,夏守忠,陈乐清一前一后也甫至贾府,便见府中一片纷乱。
丫环婆子面露惊慌,四处奔走,下人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他携赏赐入府,竟无一人上前询问。
陈乐清心中暗叹,世人皆传王家女管家治家有方,如今看来,其治家之能远不及贪墨公中之能。
陈乐清等候片刻,方见林之孝前来。
他随林之孝身后,偶闻一语,贾母在经历了贾琮贾赦归府风波,又闻贾赦偿还户部欠款后,直接气急攻心昏厥,后灵机一动,称乃不慎感染风寒所致。
否则此事若传入圣耳,便是贾母对朝廷不满之确证。
王夫人亦是气愤难平,欲遣人前往户部索回银两。
陈乐清闻下人私语,险些笑出声来。
已入户部之银,王夫人竟敢命人索回,岂非满门抄斩之祸。
幸而贾政尚存理智,未任王夫人胡来。
夫妻二人仍在院中争执,不知情者观之,还以为贾赦所还户部之款,乃自其夫妻私库窃得。
陈乐清深意盎然地瞥了领路之林之孝一眼,此言此语,怕是林之孝故意令其听闻,极有可能出自贾赦之意。
贾赦所居之东大院,与纷乱之荣府判若云泥。
林之孝引陈乐清至贾赦书房,未令其门外等候,径直带入书房之内。
贾赦见陈乐清至,放下手中古扇,“府中纷扰,令陈大人见笑了。”
陈乐清连忙笑道:“无妨无妨,家家皆有难言之隐,可以理解。”
贾赦询问陈乐清来意,当闻其为圣上赏赐而来,贾赦面色顿显凝重。
“竟是圣上赏赐,理应大开中门迎候。实乃吾疏忽,还望您在圣上面前为吾多说几句好话,吾绝无半点不敬之心。”
寻常圣上赏赐,赏赐未到,便有太监先行传旨。
贾赦未接太监传旨,严格说来,亦不算藐视圣恩。
贾赦请陈乐清落座品茗,陈乐清含笑言道:“户部欠款之事,非同小可。此番赏赐,陛下特嘱需低调行事,故未遣太监先行禀报。贾将军,您此番还款,实乃深契圣意。”
贾赦笑而不答,又与陈乐清闲谈数语,随后命林之孝接过赏赐,朝着皇宫方向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陈乐清几番试探,已确知贾赦还款乃是有意为之,心中暗自思量。‘贾赦真乃深藏不露,十余年来,朝中提及贾赦,无不摇头叹息。’
陈乐清对贾赦心生钦佩,若换作自己,未必有贾赦这份勇气还款户部。
虽讨得了圣上欢心,却也得罪了满朝文武,尤其是其他三大家族,此刻恐怕都将贾赦视为心腹大患。
“对了,琮三爷在否?”
“当然在。”
很快,贾赦把贾琮给唤来,陈乐清见贾琮把玩着一柄扇子,瞧了几眼,欲言又止。
“这扇子?”
贾琮微笑:“啊,之前家父令我附庸风雅,希望我知书达理,我为了避免让家父失望,便在集市上随意购置了一些笔墨纸砚,书画纸扇之类的,装装样子。
“此子性情是这样,大人勿怪。”
贾赦见状也是不解,笑道:“大人有何见教,但说无妨。你我也算得上朋友,何须如此拘谨。”
陈乐清指着贾琮手中扇子,“此扇价值几何?”
贾琮低头审视手中扇子,回忆往昔,“似是千两或千五百两,记忆有些模糊了。”
“此扇有何特别之处?”
贾琮肯定绝非嗜好扇子之人,但好东西自是人人都爱。
如此千金购得的扇子,不仅收藏价值颇高,扇面更是精美绝伦,当然了,只是用作习武之后乘凉扇风而已。
扇子嘛,本就该由此用处啊?
陈乐清面上有些讪讪,“若我所见不错,此扇我曾亲眼见过。”
贾琮闻言,将扇子递与陈乐清,任他仔细端详。
陈乐清反复查看数遍,确信此扇正是他所见那柄。
见贾琮正望着他,轻咳一声道:“此扇上之画,乃泰安公主醉酒时所绘,临摹了一幅古画。”
她后来听闻有愚人被骗上千两购得此画,当时还心中暗笑那人愚昧,连真假都分辨不出。
没想到这愚人竟是贾琮。
陈乐清心中五味杂陈,望着贾琮那双澄澈天真的眼睛,觉得欺骗贾琮之人实该遭天谴。
何种卑劣之人,竟忍心欺骗贾琮。
贾琮并未因扇子为假而露出惋惜或不悦,反而小心翼翼接过扇子。
“我当初买此扇,不仅因它是古扇,更因我喜爱这扇上之画风与意境。”
“若我不喜,纵是价值万金之古物,于我而言亦一文不值。”
“若我喜爱,纵是一张白纸,于我而言亦价值连城。”
古物不古物,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皆是珍贵古董。
在贾琮看来,此扇乃泰安长公主之真迹,价值远超真画。
陈乐清看出贾琮所言非虚,他确是真心喜爱此扇,哪怕明知其为假。
陈乐清看贾琮之目光已变,心悦诚服道:“琮三爷心境高远,我反倒是俗不可耐了。”
“琮三爷看来也确是绝非一介寻常武夫,分明是文武双全嘛!”
“我从不在意他人眼光。”
贾琮闻言微笑,“俗又何妨,皆是生活罢了。”
贾琮颇喜与陈乐清交谈,因陈乐清不古板,能接受诸多新奇之见。
陈乐清平日亦与武将交往,以武将之方式与贾琮相处,觉贾琮真是坦率可爱。
尤其是贾赦,这父子一脉相承,既无文官之傲气,亦无武将之粗蛮。
不因他为户部尚书而刻意逢迎,亦不因他出身寒门而轻视。
贾赦挽留陈乐清共享午膳,席间,只见贾赦亲自执箸取食,并无他府那般需婢女布菜之习。
陈乐清难得享用了一顿随心所欲的饭食,任他挑选,毫无一菜不可三夹之规。
坐在归途的马车上,陈乐清心中疑云顿起。
贾赦当真放弃了习武?
昔日的荣国公何其精明,他宠爱长大的贾赦,怎可能是个庸才?
莫非荣国公早看出前太子无望登基,故意让贾赦韬光养晦?
想当年,若非贾赦“废物”之名远扬,新皇稳固皇位后,他必是首个遭清算之人,只因他是前太子的心腹。
陈乐清细思前太子之心腹,如今安好者,唯贾赦一人矣。
想到此处,陈乐清不禁打了个寒颤。
荣国公真乃神人也,此等深谋远虑,无人能及!
就算他年岁已不小,颓靡多年身子骨不够硬朗了,但也绝没有放弃培养庶子习武,说不定是让庶子继承他的大志?!
虎父焉有犬子!
贾赦贾琮浑然不知,一顿饭工夫,陈乐清心中已演绎了诸多戏码。
傍晚时分,贾琏想起父亲有话要对自己叮嘱,联想户部欠款事件,神色匆匆来见贾赦。
贾赦吩咐林之孝将人领进。
贾琏进屋见贾赦正悠然品茶,急忙行礼道:“父亲,您真还了户部的欠银?”
贾赦见贾琏虽急,但仍先行礼,便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让他坐。
贾琏心中慨叹,以往父亲见他总是冷面相对,若非此次欠银之事事关重大,再加上之前父亲开口让自己练武,似乎关系有所缓和,他真不愿来此。
但这毕竟是两码事。
贾赦让林之孝给贾琏上茶,“你常伴王氏左右,她的手段你岂会不知。那银子我若不给户部,迟早被她揣进自己腰包。”
贾琏急了,“贾琏焦急起来,“父亲,孩儿知晓您不喜二婶,但您也不能置贾府的未来于不顾啊。各大府都欠着户部银子,早先已暗中通气,约定都不还。那户部欠银,实乃招待太上皇之费。”
贾赦瞥了贾琏一眼,将茶杯重重一放,冷声道:“暗中通气?我怎未收到信?谁与谁通的?”
“你可别忘了,我才是这府上的当家。我未曾答应的事,贾政却擅自应下,你让他自己去跟别家解释,来找我何用?”
“平时有事不与我商量,出了岔子才想起我,这作风真是既熟悉又令人厌恶。”
贾赦方才一放茶杯,贾琏身子都颤了三颤。以往这般情形,那茶杯怕是要砸到他身上。
此刻,贾琏深切体会到,父亲疯后,性情确是大变。
贾琏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靠在椅上。
“父亲,各大家定不会善罢甘休,您对未来有何打算?”
贾赦与贾琏接触后,觉他并非原记忆中那般不堪。至少在还户部欠银一事上,还算明理。
贾赦指了指一旁桌上未及收拾的物件,转话问道:“这些都是圣上赏赐,户部尚书陈大人亲送。”
“琏儿,为父问你一句实话,你对未来有何打算?”
贾琏闻言一愣,半晌才带怨回道:“儿子哪敢有什么打算。”
纵然一时得他关心,但贾琏这么多年来心中说没有怨气,那是假的,怎么可能三言两语便消解掉?
他都已经成家立业,贾赦这会儿才来嘘寒问暖,不觉得为时已晚了吗?
这份迟到的关怀,他宁愿从未有过。
贾赦听出了贾琏言语中的不满,轻笑一声道:“你是在埋怨我,觉得我未曾将你栽培好,让你成了这般模样?”
贾琏沉默以对,无疑是默认了。
贾政与王夫人对他虽有偏私,但他对某些话语也是认同的。若非贾赦只顾一己享乐,对他的死活置之不理,
他这国公府的正统继承人,怎会沦落为府中的外门小吏。
平日里想弄点银钱花花,还得厚着脸皮去巴结王夫人。
贾赦再度冷笑,声音冷冽地问道:“你可晓得你大哥是如何丧命的?”
贾琏依旧不言,他听闻是下人疏忽,大哥落水许久无人发觉,最终丧生。
贾赦回想起那些往事,轻轻叹息:“瑚儿走的那天,天朗气清。园中的花儿开得正艳,他身边有十几个丫鬟,四个婆子伺候,却还是不慎落水。事后我下令处死了数名仆从,亲耳闻他们述说,那些人就立在湖畔,纹丝不动,眼睁睁瞅着瑚儿断了气。”
“你娘眼看就要生产,瑚儿去世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到了她耳朵里,结果当真难产了。”
“你娘的奶妈跪在地上恳求老夫人,求大夫开药救你娘。可老夫人硬是铁石心肠,非但不应,还下令将人乱杖打死,说她护主不力,惊扰了你娘,才致难产。”
“你母亲在房内生你,乳母就在房外受刑。”
“我回府时,你母亲已经香消玉殒。”
“她留下一封血书,让我把你交给老太太抚养,并嘱咐我以后莫要过问你的事,就当你从未存在过,只有这样你才能避开瑚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