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站在一栋略显陈旧的独门独院宅子前,目光有些失焦,
仿佛穿透了时光的阻隔,落在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
自从踏出沪市火车站喧嚣的人潮,一种莫名的牵引力便驱使着他,
沿着记忆中早已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路线,
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原身记忆中那个曾经的家。
出乎意料的是,经历了那场惨烈战火,这栋宅子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这是一栋典型的沪式石库门宅院,位于安仁里深处。
独门独院,青砖黛瓦,高高的风火墙。
里面是方正的天井,三间坐北朝南的正屋,东西两侧各带一间小巧的厢房。
当年举家仓皇南逃避难时,房契被贴身带走,最终落到了陈沐手中。
因此,眼前这栋宅子,已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你……你是小沐吧?”一个带着迟疑和不确定的苍老声音在身侧响起。
陈沐循声望去,只见隔壁院门处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出来。
“是啊!刘大爷,好多年没见了!您老身体还硬朗啊?”
陈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热情地招呼道,那份熟稔仿佛从未被时光冲淡。
“哎呀!真是小沐啊!”
刘大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两步,
“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年……你阿爸、姆妈呢?他们……可好?”
陈沐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声音低沉:“他们……在那场战火中,就去了……”
“唉……”刘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框瞬间湿润了,他抬起枯瘦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可惜啊!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不开眼呐!这世道……这世道……”
他哽咽着,一时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
“不过,孩子,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是天大的福气!”
“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也一定高兴!”
“是啊,能回来就好。”陈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对着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街坊,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大爷,谢谢您还记挂着。”
“原本我以为这房子早就被炸没了,没想到还在!”
“我先收拾收拾家里,晚些时候再去家里看您!”
“好,好!不急,你先忙,先忙!”刘大爷连连点头,目送着陈沐拿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随着院门的打开,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遥远记忆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在门坎内,环顾着这方熟悉又陌生的天地,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感,无声地漫上心头。
他放下手中的皮箱,挽起袖子,开始打扫清理。
整整两个多小时,他才将这栋宅子的里里外外大致清理干净。
虽然距离窗明几净尚需时日,但至少恢复了可以居住的模样。
直起酸痛的腰背,陈沐望着焕然一新的小院,心中五味杂陈。
这房子,他或许不会常住,但绝不能让它就此荒废。
偶尔回来住住,感受那份沉淀的安宁,也是好的。
只是……这宅子的位置,实在太靠近那场注定惨烈的大战的内核战场了。
它的命运,在历史的车轮下,几乎已清淅可见。
当天晚上,陈沐特意去街上买了酒肉熟食,
在刘大爷家摆了一桌简单的席面,请来了几位相熟的街坊邻居。
席间,他举杯致谢,感谢街坊们这些年对空宅的看顾。
若非他们的守望相助,这房子恐怕早已易主或被损毁。
他也简略地讲述了自己这些年在金陵读完大学,刚刚毕业归来。
街坊们听闻他在战乱中完成了学业,纷纷为他感到高兴,
赞叹他父母的在天之灵保佑,但提及他早逝的双亲,
席间又不免弥漫开一层淡淡的哀伤与唏嘘。
夜深人静,陈沐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过的那张老式木床上。
被褥是白天新晒过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或许是身体的疲惫,或许是归家的心安,
他几乎头一沾枕头,便沉沉地坠入了无梦的睡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翌日清晨,陈沐悠悠醒来。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
洗漱完毕,他精神斗擞地走出了家门。
沪市,不愧是远东第一都市,大早上的,街道上已经车水马龙。
陈沐家里附近的交通还是挺方便的。
步行了不到十分钟,便到了宝山路电车站。
站台上已聚集了不少等车的人。
远远地,传来“叮叮当,叮叮当”的清脆铃声,一辆老式有轨电车摇晃着驶来。
人群开始骚动,陈沐随着人流挤上了略显拥挤的车厢。
电车缓缓激活,穿行在沪市的街巷之间。
陈沐倚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个年代的沪市风情。
这一切对于穿越而来的他而言,如同活过来的复古胶片,充满了新奇与历史的质感。
电车摇晃着驶过苏州河上的浙江路桥。
此时,那场加载史册的八一三淞沪会战尚未爆发,
浙江路桥上畅通无阻,尚未设立后来令人心悸的日军检查站。
然而,电车驶入公共租界北区后,气氛便隐隐有些不同。
街道上巡逻的日本宪兵身影,以及一些建筑上悬挂的膏药旗,
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局域已处于日军的实际控制之下。
想要进入真正由英美掌控的公共租界中区及西区,往往需要穿越这片敏感地带。
电车继续前行,最终在静安寺路停下。
陈沐需要在此换乘另一路电车前往法租界。
当他终于踏上福煦路的路面时,时间已悄然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福煦路是法租界内一条繁华的主干道,与方才经过的公共租界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道两旁梧桐成荫,店铺橱窗明亮,衣着光鲜的男女穿梭其间。
很快,他找到了许文远交代的贝当路西入口。
他随即拐了进去,沿着相对安静的贝当路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了第三个弄堂。
弄堂深处,行人稀少,他终于发现了那个挂着“合众汽车行”招牌的门面。
门面不大,此时大门紧锁,玻璃窗上蒙着灰尘,看不出是歇业已久还是临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