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尽头的喧闹,被林七安关在了身后。
他走下狭窄的楼梯,重新回到三楼那个憋闷的乐师房。
屋子里的靡靡之音停了,只剩下几个乐师收拾东西的悉索声,还有几句压抑的交谈。
“总算熬过去了,那王家的浑人,每次来都跟要拆了楼似的。”一个吹箫的瘦高个揉着发酸的腮帮子,小声抱怨。
“噤声!想死不成?”旁边的鼓手瞪了他一眼,“咱们就是卖艺的,管那些爷们的事做什么。”
“就是,拿钱办事,明天还得来呢。”
乐师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麻木,像是浸在水里太久而发白的木头。
林七安默不作声地将那张租来的古琴装回琴盒,背在背上,混在人群里,像个真正的、为了生计奔波的乐师。
那个挺着肚子的张管事,正靠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铜钱,挨个给乐师们发着今晚的赏钱。
轮到林七安时,张管事丢过来十几文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新来的?”
“是,管事。”林七安低着头,声音沙哑。
“弹得还行,没出错。”张管事撇了撇嘴,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意味,“明儿个早点来,别误了时辰。
“谢管事。”
林七安接过那几文钱,没有多说,转身便朝着后院的角门走去。
穿过油烟熏人的后厨,绕过堆满杂物的走廊,一股混合着水沟潮气和残羹剩饭的酸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烟雨楼的背面,与前厅的流光溢彩,判若两个世界。
角门就在前方,昏黄的灯笼光线下,几个伙计正凑在一起赌钱,嘴里骂骂咧咧。
林七安压低了头上的方巾,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环的瞬间。
“先生,请留步。”
一个细弱蚊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七安的脚步停下,身体却没有立刻回头。
他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左手袖口下的护腕,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他缓缓转身。
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小丫鬟,正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木盆,看样子是刚从后厨出来的。
丫鬟年纪不大,约莫十西五岁,面黄肌瘦,低着头,不敢看林七安的眼睛。
她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周围赌钱的伙计,朝这边看了一眼,见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便又哄笑着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牌九上。
“有事?”林七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小丫鬟没有回答。
她飞快地抬头,用一双满是惊恐的眼睛看了林七安一眼,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快步上前。
她将一个东西,飞快地塞进了林七安宽大的袖筒里。
那东西很小,很轻,触手是纸张的质感。
做完这个动作,小丫鬟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后退几步,端着木盆,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后院的黑暗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林七安站在原地,没有动。
袖筒里那张小小的纸条,带着一丝属于女子的体温。
他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七安拉开角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后巷的阴影里。
穿过两条街,拐进一个堆满废弃货箱的死胡同。
这里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月光,从巷子顶端那一条狭窄的缝隙里,漏下几缕清辉。
林七安停下脚步。
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跟踪的动静。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张纸条。
纸条被叠成了很小的方块,边缘有些褶皱,看得出叠它的人,心里很乱。
林七安借着微弱的月光,将纸条缓缓展开。
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
上面只有一行字。
字迹娟秀,是女子手笔,但每一笔的收尾,都带着一股力透纸背的锋锐。
“明日三更,城东废弃义庄。”
“若为同路人,请君务必至。”
林七安看着这行字,手指在“同路人”三个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个在雅间里,给他讲述《破阵》故事的男人。
那个在所有人都嘲笑逼迫她的时候,唯一站出来,用一个看似无关的故事,给了她一线希望的男人。
苏轻语赌了。
她赌那个男人,和她一样,都想让王平死。
林七安将纸条重新叠好,没有销毁,而是仔细地放入怀中贴身的位置。
义庄。
一个收殓无主尸骨的地方,阴气森森,寻常人避之不及。
倒确实是个适合谈论生死的好地方。
林七安抬起头,看了一眼高悬在夜空中的那轮残月。
月光清冷,如同他手中的“墨影”剑鞘。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比自己预想的,要更聪明,果断。
看来,这位烟雨楼的头牌,远不止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柔弱。
不过,这到底是真心实意的合作邀约,还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是苏轻语借自己的手除掉王平,还是王平借苏轻语的手,来钓出自己这个潜在的威胁?
林七安不介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刺客的信条里,从没有“信任”两个字。
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剑,和万无一失的计划。
林七安收回目光,转身走出死胡同。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白云城沉沉的夜色里。
无论是合作,还是陷阱。
明晚的义庄,他都会去。
因为,这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一个能让他用最小代价,接触到王平,并完成那致命一击的机会。
至于风险
林七安抚过左手手腕上,那只平平无奇的黑色护腕。
风险,永远是留给猎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