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婷刚刚到了金陵,住进她早就派人准备好的府邸。
虽然陈绍剥夺了她对护商队的指挥权,交给自己的亲信赵山、赵河这哥俩,但没有限制她使用资金的权力。
赵山赵河的能力,加起来也不如萧婷的零头,但是执掌护商队这种武装,不需要什么能力。
这俩人相当平庸,但是胜在绝对忠心,听话就行。
说到底,护商队这种武装,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
它背后就是商队,有的是钱,它本身又很能打,在西域已经证明了自己。
要是让它们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利益,那就不好掌控了。
此时在金陵这处依然墙高宅深的后园里,萧婷站在小楼上,入目处就是秦淮河。
“秦淮”之名最早可追朔至汉代,相传因秦始皇东巡时凿方山、断长垄以泄金陵王气,引淮水穿城而过,故称“秦淮”。
这座城池,因为其独特的龙蟠虎踞、形胜之地,而成为六朝古都。
这种“山水环绕、藏风聚气”的格局,在传统风水学中被视为“王气所钟”——即适合帝王建都、国运昌隆之地。
但是六朝旧事随流水,陈绍定都的目的,和前面的几个偏安政权完全不同。
定都于此是因为他要开海,从海上运来的金银,进入金陵的运输成本最低。
不用再行转运,也不担心中途被人惦记。
而且金陵不光有长江航运的天然优势,还有完备的驿传系统:
东向:经句容、丹阳至镇江,接江南运河;
南向:经溧水、宣城至徽州、江西;
西向:沿江至太平州、池州、江州;
北向:虽隔长江,但在浦口、瓜洲等地设渡口,可通扬州、楚州。
萧婷明艳的眼睛中,虽因长途颠簸而出现了些许疲惫之色;不过她的神情却很惬意,手里捧着决明子、荷叶、玫瑰、冬瓜泡的清茶,神态之间对她的新府十分满意。
因为她是个行家,知道这里的好处,而且第一船的金银,已经运到了。
那是她的商队从高丽带回来的。
高丽的金脉是非常丰富的,黄金在他们那里并非是货币,常用来朝贡、贸易和礼佛。
高丽很多佛寺内,都有金佛
这么重要的资源,高丽国一向是不许百姓挖掘淘金的,而是由国家直接设立衙门来管理采掘。
商队用中原的丝绸、瓷器,换来黄金,然后运到金陵。
陈绍所说的以贵金属金银铜为信用背书,推行纸币的制度,让萧婷很是心痒。
若是能有强力的宝钞支持,经商时候,不用再带着铜币、布帛去充当货币,来回一趟就能多赚一半。
她望秦淮河,此时因为迁都的消息已经传开,所以港口上的船只,比以前多了很多倍。
再过几年,这里会更加热闹,来自海上的财富,绝对会惊掉世人的下巴。
——
萧氏的眼光,已经很长远了。
但陈绍比她还多看了一步。
皇城内,陈绍在福宁殿,和刘光烈吃酒。
福宁殿这种地方,也就是极其亲厚的亲戚才在这里接见,刘光烈的妻女都在隔壁,和种灵溪她们一起饮宴。
哥俩虽然经常见面,但在一起吃酒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小酌一杯之后,陈绍笑道:“姑母在金陵的宅子,我已经派人修好,过几日你得亲自去一趟,看一看有什么需要增补的。”
刘光烈笑道:“她没什么讲究,只是那地方潮湿,我住了一个月,总觉得湿气重。”
“那是你住的地方不好。”
刘光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本来以为陈绍会定都在长安,哪怕是在延安府也好啊。
离家近!
陈绍心中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但他执意定都在金陵,还有一层想法。
开海已经是板上钉钉,将来大力发展的事。
而东南沿海,又势必是开海获益最大的地方。
一旦自己的都城不在,江南士绅在吃饱了开海红利之后,就会滋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
好象全天下的财计,都是他们江南赚的,从而对朝廷不满,要求朝廷必须根据他们的利益来更改国策。
自己在的时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实在不行就砍几个冒头的。
但自己百年之后,下一辈未必干得过他们。
大明之亡,多半就是亡于此。明中晚期时候,事实上江南已经开海,贸易带来的无穷财富,让江南士绅觉得他们才是国家的主人。
很难想象,当时江南的士绅官员,都富成什么样了,大明却因为“穷”,发不起饷而亡国了。
大明江南士绅,那真是以命抗税。
我就是不交税,而且你得听我的,免去我这个税赋、那个规矩,完全按我的来才行。
皇帝不听他们的,就是昏君、暴君;大臣们不听他们的,就是奸臣、佞臣。
朝廷不改变,我们就改变朝廷。
后来满清鞑子来了,他们还想搞这一套,谁知道鞑子不吃这一套。
他们用仁义道德,来倒逼大明的皇帝行,可是鞑子对此免疫,因为他们真的没有道德。
不交税?那我直接杀,把你们全杀了不就完了。满清人根本不估计中原文化中那些菁华,而是要把奴性发挥到极致。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半奴隶社会,他们本来就不想发展,不想进步,而是要把所有人拽着退入到他们那个层级。
都别当人了,都当奴吧!
于是那些江南士绅,本来骂朝廷骂得最凶的,在明亡之后反而又无不怀念我大明了。
以前打死不交的税,全都老老实实交给满清不说,在这里发发劳骚也不行。
直接给你来个文本狱,又杀了一轮,顺便把上次没抢完的,再抢来自己享受。
所以陈绍要定都金陵,让海上贸易的第一轮红利,直接就进入国库,不让江南士绅当第一经手人。
免得又养出一些白眼狼来。
刘光烈突然兴致很高,说道:“对了,西北的弟兄们,总是催着我问问,是不是要去泰山封禅一次啊!”
“收回幽云十六州,天大的功绩,不去一趟不合适。”
陈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封禅?
封禅一次要花多少钱,你知道么?
有这些钱,我用来挖运河不香么,我用来修路不好么!
陈绍确实能搞钱,尤其是和他的政权捆绑的商队,为他们带来了无穷的财富。
定难军兵锋所到之处,商队如影随形,帮他省下巨量开支的同时,还能顺道赚钱。
打通丝绸之路,更是让他拥有了大唐繁荣的根本。
此时中亚还没乱,还没有被蒙古人霍霍,丝绸之路依然是黄金之路。
但是他赚得多,花的更多
甚至经常入不敷出,得亏有蔡京维系着大宋财计没崩,给他输了口大血。
“封禅就算了,前朝的真宗皇帝去过之后,封禅就变味了。”
其实宋真宗赵恒,前期干的还行,虽然跟那些千古一帝没法比,但至少也干了很多实事。
澶渊之战,人家也是真上前线了,确实鼓舞了士气。
但坏就坏在这个封禅上了
这就等于初中期中考试得了个班级前十名,然后召开所有宗族,开祠堂庆祝了一番。
直接导致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在迷信虚妄与奢侈浪费摆烂了。
如今陈绍有资格封禅么?
他觉得勉强能行,但是不去更好。
陈绍本身对这些也不是很看重,他才二十多岁,雄心壮志实现了第一步,还有九十九步。
“你啊,就把姑母照顾好,让她开开心心,这对我来说,比去封禅还重要!”
陈绍这句话,还真不是客套,自古中原王朝以忠孝治天下。
要是没有陈月仙,陈绍都不知道孝谁
历史上象他这么惨的开国皇帝都不多,朱重八算是一个。
朱元璋开国之后,想孝也不知道孝顺谁,举目四望只有一个平辈的二姐夫。
陈绍有一个姑母,还是很照顾自己的姑母,已经是很幸运了。
刘光烈点了点头,说道:“我就是和你发几句劳骚,其实金陵也挺好的。”
陈绍知道,他这个表兄没什么心机,为人又讲义气,可能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但他不在乎,更不会去追究。
“喝酒喝酒,我怎么瞧着你酒量不如当年了啊?”陈绍笑着说道。
刘光烈一听就瞪了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绍喝的晕乎乎的,心情很好。
送走了表兄一家,陈绍有一种独特的愉悦,皇帝也是人。
人总是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免俗。
这种亲戚里道的走动,在皇室显得尤其希罕。
种灵溪见他笑吟吟地,说道:“你这么喜欢表兄一家,为什么不留他们在身边呢?”
“我们马上也要去金陵了。”陈绍说道:“我让他先去给我们探探路。”
“金陵?”种灵溪眸子一亮,她是个很喜欢读书的女孩子,对诗词里的江南,还是很憧憬的。
别看她母仪天下,而且给陈绍生下了子嗣,但实际上还很年轻稚嫩。
心中依然有些美好的幻想和愿景。
陈绍一直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很可爱,他很喜欢这种气质。
——
新皇登基之后,一场变法正在蕴酿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具体措施法令尚未浮出水面,但这种攸关全局的改革参与人数众多,自然是瞒不住的,变法还没开始,已经有很多人嗅到了风声。
紧接着,大景朝廷要清丈全国土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而且北方正在打仗,却有五万精锐士卒留在禁中,而且还在从边关抽调人马回京。
这让人心有些浮动。
反对者的声势尚不明显,大部分人都还在观望,观望新法是否会影响他们的利益。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领军人物出来,于是他们把目光看向了蔡京。
虽然很多人和蔡京不对付,但以前那是咱们士大夫之间的争斗。
如今盘子都要被砸了,很多豪族都觉得,蔡京这样的人,不会囿于内斗的。
尤其是当听说这次改革,是要动土地的时候,他们更加自信起来。
谁不知道,蔡京手里兼并了最多的土地。
然后就有一个个令人惊悚的消息传来。
清丈土地之后,朝廷要实行累进税法,手里土地越多的户头,要缴纳越多的税款。
更惊悚的消息是,蔡京竟然主动提出,要把自己手里的五十万亩土地,卖给朝廷。
这下彻底炸了锅。
蔡京只是丢出这个消息,然后就闭门谢客,说是身体不适。
前朝士大夫们疯了一样,去找蔡京的一切亲属询问,连在河东挖碳的蔡攸,都有人光顾。
蔡攸趁机故作高深,一个劲和人家索贿,然后就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废话,其实啥都不知道。
有的人真的是天生底子好。
这蔡攸身体本来就不错,被赶来挖碳之后,粗茶淡饭加之劳动,竟然让他更健康了。
弄到一大笔钱之后,当即偷偷溜出去,被工头从青楼揪了回来,将他骗的钱全部没收。
至于其他蔡京的子孙,更是不胜其烦,纷纷出门躲避。
这样大的消息被放出来,自然不是偶发事件,而是精心算计过的。
抛出这个消息,就是为了让那些有自知之明的,及时卖地给朝廷。
也借此让他们内部分裂。
蔡京都降了,还想顽抗到底的,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你有蔡京的资历么,你有蔡京的智谋么,你有蔡京的人脉么?
而且他蔡京,可是在当年艮岳政变之后,就倒向陈绍了。
这样的人尚且不能幸免,可见此番变革的决心之大,还有不断调来的精兵猛将,都在无形中给他们上着压力。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气氛中,大景朝建武元年四月,紫宸殿,朔日视朝。
陈绍早早就起来了,精心准备了一番。
李师师亲自服侍他穿戴好,笑道:“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朔朝,怎么瞧着还有点急躁。”
陈绍叹了口气,道:“今儿个非同寻常啊。”
“原来做了皇帝,你也有烦心的事。”李师师依偎在他怀里,柔柔地说道。
“说不上烦心,只是比较重要。”
虽然已经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李师师经常服侍陈绍起床,但是每次陈绍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啥时候化的妆、穿的衣
她的速度太快了,效率太高了
大清早的,她自己已经拾掇的很精致,梳着简单的挽鬓发式,挽结用的是深青色的绸带,头饰只有一根银镶红宝石的发簪,鬓发一丝不乱;
身上穿着浅绯色的薄衫、深青色的绸缎对襟褙子,衣边带着红色的刺绣。
衣裙的颜色只有青、紫、红、白几色,不过料子非常好、平整崭新泛着光泽。掐的她腰细臀圆,曲线紧绷,轮廓诱人。
陈绍在她后翘上使劲拍了几巴掌,缓解自己的压力,李师师只是嗔白了一记,甚至都没有躲闪,还稍微撅了下。
等陈绍打完,她又微微屈膝,腻声道:“臣妾祝陛下马到功成,心意顺遂。”
比陈绍更早的是百官,朔朝每月一次,全体在京“升朝官”(即有资格上朝的京官,通常为从六品以上),在五更三点前,就都着公服集于宫门外;
御史台点检班次,纠察失仪。
然后阁门司官唱:“文武百僚入班!”
百官依品级分文东武西,入殿庭列队。
韩世忠和金灵为首,其他官员紧随其后。
陈绍看着底下的官员,自己的心腹全都在,而且挨个和他们谈过心了。
官员们行礼之后,李唐臣代表群臣,出列道:“伏惟陛下圣躬万福”
陈绍点头道:“朕安,诸位爱卿,各宜勉力。”
李唐臣和他眼神对了对,微微点头,陈绍也颔首示意。
其实很多时候,开大会的时候要宣读的事,提前一定开过无数小会了。
你最好别在这个时候提出异议
等到礼节性的仪式完成之后,陈绍挥了挥手。
内侍省刚被提拔起来的老实太监王孝杰(中级宦官,品阶不高,历史上靖康元年,城破前夕,奉钦宗命持蜡丸密诏召各地勤王;冒死缒城而出,连络南道总管张叔夜),上前宣读了陈绍的旨意。
总共两件大事。
一是朝廷在户部重建司农寺,置卿、少卿、丞、主簿各一人。掌地籍、丈量、产权、水利、农具、种子、殖田之事。
由许进兼领司农卿,并且开始清丈土地,登记在册。首当其冲的就是河南府和开封府,由这两个地方开始清丈。
二是皇帝陈绍正式下《南幸金陵诏》,宣布“移跸金陵,以固国本”;
设立“行在营缮使司”,总管迁都事务。
殿内一片哗然。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韩世忠已经越众而出,拜道:“陛下圣明,臣谨奉诏!”
他说完之后,堂上几乎所有武将,纷纷出列附和。
魏礼、李唐臣、张孝纯、刘继祖、张克戬等一众文臣,也出列齐声道:“陛下圣明,臣谨奉诏!”
其他官员见状,也不敢提出反对意见了。
陈绍心中大定,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他的十万铁骑没吃你们的粮、不是从你们地盘上征得兵。
你们干扰不到我的心腹。
——
决策颁布之后,传令天下。
仅仅三天之后,人员已经开始分批量撤离了。
陈绍做事,一向是准备的时间会拉的很长,一旦开始,就是雷厉风行。
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内政变革,都是如此。
汴梁的街道上,无数百姓望着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神色茫然,默默地看着。
皇帝、后宫,贴身宦官宫女,御前诸班直,他们的仪仗被精锐禁军“灵武军”五千人护驾;
皇帝要走了,要离开这座东京汴梁城了,此刻他们才记起,自己的皇帝已经不姓赵了。
这座城池,早就和历代的赵官家,深深地绑定在了一起。
新皇帝下令,若是民众自愿南迁的,官府提供船票与三日口粮,地方官沿途设“安民驿”接应。
但是没有多少人愿意离开。
这是一座饿不死人的城邑,在如今这个时代,显得格外珍贵。
东京城,承载着他们的骄傲,但这种骄傲,是吸干了其他地区的血喂出来的。
整个大宋,都在供养这座城邑。
所以在历史上,金兵打破汴京之后,直接就惊呆了。
实在是太多东西了,抢都抢不过来,于是他们就让大宋那些官员帮他们去抢。
大宋这些官员,也真是王八蛋,为了保命主动组织大规模搜捕妇女,“按籍点名,如追逃犯”;将皇室宗女、官宦妻女、民间良家女子强行押送金营;对稍有姿色者“不问贵贱,悉数拘送”。
命令士兵“逐户搜查,掘地三尺”找金银;对搜不到财物的家庭施以酷刑;
将病弱、蓬头垢面的女子涂脂抹粉,整车送往金营充数;
甚至拆毁民房木料,溶铸铜器以充金属。
陈绍保住了汴梁,但是他也要剥夺汴梁作为都城的荣耀了。
皇帝的御驾,到了港口就换乘御船沿水路先行。
行在营缮使司勘定的南迁主路线:汴河→泗水→淮河→长江→金陵
全程水运,高效安全。
汴京码头上,陈绍带着后宫亲眷登上御船,好在他的后宫人数真的很少。
大家走在船上,好奇地观望,陈绍吩咐道:“若是有晕船不适的,可以说出来,登岸之后由灵武营护送着南下。”
因为大宋的宫娥,多有汴京户籍的,所以陈绍特意下令,想要留下的可以解除宫娥身份,自愿留在汴梁。
出乎他的意料,选择留下的并不多。
等陈绍的船队离开汴京码头之后,第二波人来了。
第二波是大景朝中枢机构:
六部堂官、御史台、翰林学士、太医局;
携带官印、文档、律令文书;
由禁军护卫随行。
沿途岸上,总有提前布置好的兵马护卫,陈绍偶尔会与他们挥手。
金陵城中,则是另一番景象,所有百姓欢喜无限,迎接皇帝的到来。
杨成几个月前,就带人疏浚了秦淮河码头,扩建仓储:常平仓、军粮库
南唐旧日宫殿,整修后改名为‘景阳宫’,各处殿宇牌匾更换:正殿“垂拱殿”、寝殿“福宁殿”、枢密院、中书门下省;
吴璘亲自带队,早就已经接管城门、皇城、江防要隘。
甚至连他的情人茂德等人,也早就来到了这里。
如今金陵城,就等皇帝到来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