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铁锈味,斜斜刺入青石板路的缝隙。
林墨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老宅阁楼时,正撞见西窗棂上悬着半串干枯的槐花。
那串花不知在风中摇了多少年,褐色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银白,像谁用指甲细细刮过。
别碰它。
苍老的声音从樟木箱后传来。
太奶奶盘腿坐在褪色的蒲团上,蓝布衫的褶皱里嵌着经年的尘土。
她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枚槐木簪子,簪头雕成的槐花栩栩如生,却在雨雾中渗出细密的血珠。
林墨的指尖在半空中僵住。
他注意到太奶奶的手腕上,三道青黑色的勒痕正缓缓蠕动,像有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这宅子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太奶奶突然投来的眼神盯在原地。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瞳孔竟竖成了细长的缝,像某种夜行的兽类。
光绪二十三年那场洪水,漂来的不只是上游的死人。
太奶奶突然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你曾爷爷从洪水里捞回这截槐树根时,它还在流血呢。
她忽然抓住林墨的手腕,冰凉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你听,它现在还在哭。
阁楼的梁上传来呜咽般的风声,林墨果然听见了——不是风声,是无数细碎的啜泣,从四面墙壁的木纹里渗出来。
他猛地看向那串干槐花,发现褐色花瓣正在缓缓舒展,露出里面猩红的花蕊,像一只只睁开的眼睛。
太奶奶的槐木簪子突然断裂,断口处涌出粘稠的黑血,滴落在樟木箱的铜锁上,发出的腐蚀声。
它等了你二十年。
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像用指甲刮过玻璃,当年你娘怀着你时,是不是总做同一个梦?
梦见穿青衫的公子,在槐树下给你喂花蜜?
林墨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那个被他当作童年幻想的梦境,竟被从未谋面的太奶奶一语道破。
他想起梦中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想起槐花蜜甜得发苦的味道,想起每次醒来时枕边莫名出现的槐花它不是精怪,是煞。
太奶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槐木簪上,竟让那断裂处重新长出细嫩的枝条,你曾爷爷用三任妻子的魂魄喂它,才镇住了它百年的戾气。
现在轮到你了,我的乖曾孙她的脖颈处突然裂开一道血口,青黑色的汁液喷涌而出。
林墨惊恐地看见,太奶奶的皮肤下,无数槐树根须正疯狂地生长、缠绕,将她的身体变成一具中空的皮囊。
而那截被遗忘在洪水里的槐树根,此刻正从樟木箱的缝隙里钻出,长出翠绿的新芽,每一片叶子都像人的手掌,五指俱全。
第二章 青衫故人林墨在医院的消毒水味中醒来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护士说他是在老宅阁楼晕倒的,被邻居发现时怀里抱着半截腐烂的槐木。
可林墨清楚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太奶奶皮囊里钻出的那棵小槐树,树干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守君二十载,花开不见卿。
床头柜上放着个陌生的信封,火漆印是朵栩栩如生的槐花。
林墨拆开信纸,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笺纸,用毛笔写着簪花小楷:子时,西郊乱葬岗,携槐木来。
字迹清隽,带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想起梦中那个穿青衫的公子。
乱葬岗的月光惨白如纸,新坟旧冢的土堆间,果然站着个青衫男子。
他背对着林墨,身形挺拔如松,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槐花,在死寂的坟场里显得格外诡异。
你终于来了。
男子转过身,林墨的呼吸骤然停止——那张脸,竟和他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的泪痣红得像血。
我等了你三百年。
青衫男子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从你曾爷爷把我从洪水里捞起来那天起。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枚槐木簪子,正是太奶奶断裂的那支,此刻却完好无损,簪头的槐花沾着露水,仿佛刚从树上摘下。
林墨突然想起太奶奶的话,想起那些被当作祭品的曾祖母们。
你害死了她们?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青衫男子的笑容淡了下去,眼角的泪痣变得更加鲜红。
我是来报恩的。
他轻轻抚摸着槐木簪,明末清初时,我本是京城御花园的护院槐,因吸收了日月精华化为人形。
谁知乾隆爷修圆明园,要将我移栽到新园子里。
是你祖上林秀才,连夜将我偷偷移栽到城外乱葬岗,用自己的精血浇灌,才保住我千年修为。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落在地上,竟长出朵朵白色的槐花。
可我沾染了太多枉死之人的怨气,渐渐成了煞。
你曾爷爷发现时,我已经杀了三个想砍倒我的樵夫。
他用妻子的魂魄暂时镇住我的戾气,却立下规矩——林家每代男丁,都要献祭一位至亲,才能保我神智清明。
林墨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想起母亲难产而死时,医生说她的子宫里长满了槐树根须;想起父亲酗酒成性,总在醉后喃喃自语槐花又开了;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左手手腕内侧那朵淡青色的槐花胎记,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清晰。
你曾爷爷骗了我。
青衫男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献祭能让我彻底化煞为仙,可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林家永远掌控我这棵摇钱树。
你太奶奶刚才不是想杀你,是想把槐木簪插进你的心口,让你成为新的祭品。
坟场的风突然变得阴冷,林墨看见无数扭曲的黑影从坟堆里爬出,每个黑影都长着太奶奶的脸。
它们是历代被献祭的林家女子。
青衫男子将槐木簪塞进林墨手里,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用你的血,毁掉这枚簪子。
林墨犹豫着划破指尖,鲜血滴在槐木簪上。
刹那间,簪头的槐花突然绽放,无数细小的根须从簪子里钻出,像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腕。
青衫男子的脸在月光下变得狰狞,眼角的泪痣扩散成一片血红:骗你的,我的好曾孙第三章 血色年轮根须钻进皮肉的剧痛让林墨几乎昏厥。
他看见青衫男子的身体正在扭曲、膨胀,青衫碎裂处露出的不是肌肤,而是布满年轮的树干,每一圈年轮里都嵌着张痛苦的人脸。
三百年了男子的声音变成无数人在嘶吼,我吃了林家七代人,终于等到你这最后一个祭品!
槐木簪像活物般钻进林墨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被疯狂吸食。
濒死的瞬间,左手手腕的槐花胎记突然发烫,那片淡青色的皮肤竟像花瓣般层层绽开,露出里面包裹的——半枚生锈的铜钱。
乾隆通宝青衫男子的嘶吼变成惊恐的尖叫,不可能!
这枚镇压我的铜钱,不是早就被你曾爷爷林墨的意识在急速回笼。
他想起太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那个香囊,想起里面除了半枚铜钱,还有张泛黄的药方,上面写着:槐煞喜食生人魂魄,唯血脉至亲之血可诱其现身,若以乾隆通宝镇其心脉,可使其百年内无法化形。
原来太奶奶不是要献祭他,是要他完成三百年前未竟的镇压。
铜钱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林墨感觉一股暖流顺着血脉涌向心脏,将槐木簪逼出体外。
青衫男子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迅速枯萎、碳化,最终变回一截焦黑的槐树根,上面刻着的字迹却变得清晰——守君二十载,花开不见卿的后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若有来生,不做花妖做顽石。
黑影们发出满足的叹息,渐渐消散在月光里。
林墨瘫坐在坟堆上,看着那截焦黑的槐树根,突然发现树干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辨认,竟是三百年间林家女子的名字,最后一个是他母亲的名字,被人用指甲深深划去,旁边新刻了三个字:林墨之妻。
晨光熹微时,林墨将槐树根埋回乱葬岗,立了块无字石碑。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左手的槐花胎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半枚铜钱。
回到老宅时,阁楼的樟木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满地枯萎的槐花。
林墨在墙角发现了太奶奶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吾孙,当你看见这些字时,我已化为槐树的养料。
记住,永远不要相信开在坟场的槐花,更不要爱上青衫的男子——他们都是用谎言织成的美梦,醒来时只剩断肠。
日记本的夹页里,掉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穿长衫的曾爷爷站在老宅的槐树下,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槐树枝桠间,隐约能看见个穿青衫的公子,正对着镜头微笑,眼角的泪痣红得像血。
照片的背面,是曾爷爷苍劲的笔迹:光绪二十三年,得此良友,如虎添翼。
林墨突然明白,太奶奶说的煞,或许从来都不是槐树精。
真正的煞,是人心底的贪念,是代代相传的欲望,是用亲情和爱情喂养的,永不满足的饕餮。
他点燃了日记本,看着火苗吞噬那些泛黄的纸页,看着三百年的恩怨情仇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老宅的梁上,那串干枯的槐花突然簌簌作响,褐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迟来了三百年的雪。
林墨走出老宅时,看见院中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穿青衫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里画着什么。
少年抬起头,对他露出个干净的笑容,眼角没有泪痣,只有颗小小的槐花胎记。
哥哥,你知道槐花蜜怎么做吗?
少年的声音清脆如铃,我娘说,用清晨带露水的槐花,加上真心人的眼泪,就能做出最甜的蜜。
林墨的心脏突然抽痛起来。
他想起梦中那个喂他花蜜的青衫公子,想起槐木簪上渗出的血珠,想起太奶奶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们都是用谎言织成的美梦。
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我知道。
但真心人的眼泪,是世间最苦的东西。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变得苍白。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融化的冰雪,最后只剩下一朵新鲜的槐花,落在林墨的掌心,散发着甜得发苦的香气。
老宅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的声响,像叹息,又像解脱。
林墨握紧掌心的槐花,转身走向巷口。
暮春的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那朵槐花,在他的掌心,悄悄化作了半枚生锈的铜钱。